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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u-Hung Chiang

古埃及(已故)女子圖鑒 II:Nefertiti

  若要認真計較起來,她甚至比圖坦卡門(Tutankhamun)還要更早聞名於現代世界。

  1912 年剛入冬,一位名叫 Ludwig Borchardt 的德國歐吉桑帶著他的團隊,在如今埃及中部明亞省(Minya)的阿瑪納(Tell el-Amarna,中文譯名為筆者自行翻譯)地區,發現了一片疑似是牆面的倒塌建築結構。而在這片建築結構的後面,還有一個被斷垣殘壁掩護起來、非常幸運沒受到太多風沙損傷的空間。

  空間不大,依照其中散落的物品和擺設,能夠大致推斷出這裏曾經是一座工匠的作坊,在作坊的一個角落、地面和傾頹牆面構成的夾角裏頭,癱著一座傾倒的工作檯。

  12 月 6 日午後,就在工作檯旁邊層層堆壘的沙土中,這個德國歐吉桑死死掐著工具袋裏最細的那支軟毛刷,用比鼻尖汗珠滑落更緩的速度,一下、一下梳理出這個讓他從此留名埃及學歷史的偉大發現。

  一下、一下,似乎讓這座狹小作坊中黏稠膠結的時間重新開始流淌,一下、一下,深埋沙土的那雙眼眸也逐漸恢復了往日的神采與光亮。

  Nefertiti,意為「美麗的到來、降臨」。

  再一次,人們知道了奈芙蒂蒂(Nefertiti,中文譯名為筆者自行翻譯)的名字,也懾服於她的美麗。

Ludwig Borchardt(左側後方)發現奈芙蒂蒂(Nefertiti 半身塑像)。阿瑪納地區(Tell el-Amarna),1912。

  對於古埃及人來說,名字是至關重要的一件事。而對於現代人來說,能夠知道古埃及人的名字,其實是一件極為奢侈的事。

  畢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即便是埃及學家,即便是 Ludwig Borchardt 本人,在望向這座精美絕倫到令人屏息的雕塑時,惟一知道的名字,就只是刻在這座胸像底部角落的「Thutmose」。

  雖然與新王國時期(New Kingdom Period)第十八王朝的諸多法老同名,但這位「Thutmose」應該就只是同名而已。即便這個名字與神的名字(Thoth,古埃及的智慧、文字與工藝之神)相連,確實不是隨便哪個平頭百姓能夠使用的,但目前也確實沒有更進一步的線索,能夠判斷這位「Thutmose」是否真的是個貴族或甚至具有王室的血統。

  我們眼下惟一能夠確定的,就是這位「Thutmose」絕對是一位技術高超的雕刻工匠,說不定還曾經是這座作坊的負責人。另一方面,就是這座如今一堆國家和各大博物館搶著要的半身胸像,即便美得實在是冒泡,但嚴格來說,這並不是準備要進獻給皇家的正式作品。

  因為若是作為正式進獻給王室的作品,那麼便不會出現工匠的署名,上頭惟一能夠出現的名字,必須屬於將下來即將擁有這件器物的那位王室成員。

  這座巧奪天工的半身胸像,嚴格來說是這位名叫「Thutmose」的工匠,為了向作坊中的學徒們展示工藝技法所製作出來的習作。

  其實就是教具。

  所以如今大家一直很在意的左眼,倒不是因為年深日久不知所蹤,或是當時情況危急來不及安裝,而是刻意空著、用來當作對照與工法解析的留白。

奈芙蒂蒂半身胸像。現藏於德國柏林新博物館(Neues Museum, Berlin)。

  照片上看起來偉岸,不過這座半身塑像實際上沒這麼大,整體的高度還不到 50 公分,重量大約是 20 公斤。雖然乍聽之下可能覺得還好,但若是與我們如今所能看到的、差不多尺寸的古埃及塑像相比,這座胸像的重量其實非常驚人。

  這座半身像的密度之所以如此之高,最主要的原因便在於工匠在製作這座塑像時,並不是先加工出幾個不同部位的零件,再組裝成最終的成品,而是一開始便用一整塊的石灰岩直接雕鑿出胸像的形體與輪廓。

  這座塑像整體看起來之所以會這麼生動自然,則是因為在基本的型態與輪廓確定下來之後,工匠加工的第一個步驟,便是在這一塊剛鑿出來的石灰岩粗胚上,均勻地塗上一層熟石膏,封住石灰岩原本的孔洞,在完成更進一步的細部塑形與線條勾勒後,再對這層新的石膏塗層進行二次與三次打磨,使得塑像表面變得更加光滑細緻,產生近似於拋光的效果。

  之後再由專精繪畫的工匠接手,依照奈芙蒂蒂的膚色,塗上相應的底色,並開始進行各種裝飾圖案的繪製。

  而這正是最關鍵也最為特殊的階段。

  古埃及傳統的壁畫與雕刻在施作時,通常會先用鑿刀把所有圖案的輪廓都刻出來,然後再一格一格地把顏色填進去。而這座半身像上卻沒有那麼深的斧鑿痕跡,甚至都沒看到幾道人為刻出來的線條。基本上除了水晶鑲嵌的雙眼與蠟染出來的黑色瞳孔之外,其他圖案與色彩都是直接畫上去的。

  這種近似於後來濕壁畫(fresco)的繪畫手法,不只對於工匠技藝與經驗的要求非常嚴苛,同時也使得在同一時期以相同方式產出的藝術作品非常脆弱、極不擅於抵抗時間。畢竟傳統壁畫或雕刻上的顏色即便真的隨著時間逐漸黯淡甚至是消逝,但至少當初用鑿刀深深刻劃出來的線條與輪廓還在,就算剩下的只是一幅不甚精緻的黑白草圖,還是多少能夠留下點什麼。

  直接畫上去的就不一樣了。

  這座半身像要是在沙塵中待得再久一點,或是待的位置不太湊巧、直接暴露在阿瑪納的烈日下,那麼重見天日的時候很可能就會像大多數同時代的作品那樣,只是一塊依稀辨識得出形狀的石頭疙瘩。

  萬幸,我們最終見到了奈芙蒂蒂。

  當然,就和所有新出土的文物一樣,這座半身像從沙土裏被抬出來的瞬間,在場的埃及學家們腦袋上立刻就冒出了一叢一叢的問號。

  尤其是對奈芙蒂蒂頭上戴著的那頂頂部平坦、原先應該是湛藍色的王冠。

  中王國時期(Middle Kingdom Period)中後期,在經歷了一段長時間的承平時日與休生養息之後,王室本身的力量越來越強盛穩定,讓當時在位的幾位法老總算是有了些餘裕,能夠騰出手來專心去處理長久以來盤據在埃及各處的地方勢力。再加上那時埃及與周圍部族在邊境上不斷發生的大小衝突以及不久之後迅速崛起的西臺帝國(Hittite Empire),這都使得當時的埃及從原先形式上的完整與統一,逐漸走向一個實質意義上的中央集權帝國。

  不過古埃及在地理上畢竟是個南北向極為狹長的國家,所以儘管全境都服膺於同一個王室的統御,但對於通常將首都定在尼羅河中、上游城市的中王國時期法老來說,下游的三角洲地區始終都有些鞭長莫及,所以會被派去管理三角洲地區的,一般來說不是具有王室血統的貴族,不然就是法老極為信任的心腹。只是儘管如此,在發展軌跡、風土民情,乃至於主要生產活動都不一樣的情況下,三角洲地區相較於埃及其他地方,依舊是比較獨立並且特殊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漸漸衍生出了我們如今時常聽到的上、下埃及之分。

左側為代表下埃及的紅冠,右側為象徵上埃及的白冠。圖中頭戴兩種王冠的法老為同一人,皆為中王國時期(Middle Kingdom Period)第十二王朝的塞努斯瑞特三世(Senusret III,中文譯名為筆者自行翻譯)。

  到了新王國時期,即便法老依舊將首都定在上埃及的底比斯(Thebes),卻將「兩地之主」、「上、下埃及之王」這兩個稱號納入了法老的正式頭銜之中,以此突顯法老對於埃及全境的管轄與掌控,所以在雕像或是壁畫裏,能夠看到頭戴下埃及紅冠或上埃及白冠這兩種不同版本的法老。

  而相較於常見的紅冠與白冠,藍色的王冠不僅出現的次數非常少,使用的場合也非常特殊。

  藍色的是戰冠,那是只有法老、而且是御駕親征的法老,才會配戴的冠冕。

  所以,光是這頂戰冠的出現,就很難不讓人訝異並且試著去揣想,奈芙蒂蒂從前究竟有著什麼樣特殊的身份地位、又究竟是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大約在西元前 1370 到 1366 年之間,奈芙蒂蒂出生在底比斯,父親便是大名鼎鼎的阿伊(Ay,中文譯名為筆者自行翻譯),阿蒙霍特普三世(Amenhotep III)的宰相,也是當時除了王室成員和宗教階級之外,埃及全境最位高權重之人。

  正是因為這層關係,奈芙蒂蒂從小便是好吃好喝無憂無慮地被養在了宮廷裏頭,整天跟在阿蒙霍特普三世的一票小孩屁股後面四處鬼混。十一歲那年,她依照父親的指示,與其中一位大她九歲的男孩訂下婚約,並在十五歲那年,正式成為那個男孩的妻子。

  這個大她九歲的男孩,在不久之後成為了埃及的主人,阿蒙霍特普四世(Amenhotep IV)。

  就在奈芙蒂蒂成為埃及王后的第五年,她放下了底比斯繁華舒適的一切,跟著阿蒙霍特普四世來到了底比斯南方大約 500 公里處的河岸,在一片荒蕪與空白之中,開始了一段虔誠而充實的日子。隔年,阿蒙霍特普四世將自己改名為「阿肯納頓」(Akhetaten,中文譯名為筆者自行翻譯)的同時,她也得到了一個新的名字,「Nefernefruaten」,意思是「輔助、有益於阿頓(Aten)的美麗之人」。

  這一年,阿肯納頓正式展開了赫赫有名的宗教改革。第一步,發布正式的國家命令,向埃及境內乃至於周圍的部族宣布,埃及從此以後將徹底揚棄之前的多神信仰,獨尊阿頓(Aten)為惟一的神。再來,便是在各地興建阿頓神廟的同時,關閉所有舊時的神廟,沒收神廟的所有資產,然後將那些服侍或依然擁戴舊神的祭祀們全部趕回鄉間,廢黜他們神職人員的身份與一切特權。

  最後,也可以說是最為關鍵的一步,遷都。

  為了盡可能脫離舊神們的勢力與前祭司們的糾纏、掣肘,阿肯納頓在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裏,便親自設計、並迅速興建出了一座規模宏大、機能齊全同時又富麗堂皇的嶄新都市,作為阿頓信仰的根據地和埃及的新首都。

  而在這一切的背後,奈芙蒂蒂始終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

  甚至可以說是最具啟發性的角色。

  阿肯納頓這一整套儘管在名義上被稱為宗教改革,但實際上卻有著極為明確的政治目的,那便是要徹底消除宗教勢力對於國家行政的干涉,將過往因為眾神而分散在各處的權力和影響力,重新收攏回法老一人的手中。而為了在修理祭司的同時,繼續維持法老本身的權威與宗教地位,阿肯納頓這才會不辭辛勞地從浩瀚駁雜的古埃及諸神體系譜中,抬出了阿頓這麼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冷門神祇,來作為自己宗教上的皈依與統治上的傀儡。

  而當初引領阿肯納頓認識阿頓這位神明的,正是奈芙蒂蒂。她在還跟著阿肯納頓屁股後面到處跑的年紀,就已經是阿頓的追隨者了。

  身為阿頓多年來的忠實信徒,奈芙蒂蒂不只是阿肯納頓的妻子與堅定的擁護者,她甚至說得上是與阿肯納頓一同建立了這個以阿頓信仰為核心的全新宗教體系。另一方面,當阿肯納頓整天忙著畫都市設計圖、跑到各地去監督施工進度的時候,或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抱著腦袋苦思阿頓宇宙中各種抽象細節與論述的時候,奈芙蒂蒂便會戴上王冠,代替分身乏術的丈夫打理這個百廢待興的龐大帝國。

  久而久之,奈芙蒂蒂成為了埃及帝國的共同統治者。阿肯納頓不但會與她商議各種行政決策,後來乾脆就直接授權、讓她能夠獨立發布一切命令,不需要經過法老本人的核可。成為王后的第七年,奈芙蒂蒂基本上已經掌握了整個埃及帝國的外交與絕大多數的內政,有時候就連打完仗抓回來的戰俘都是她負責處理的。

  至少從目前還追溯得到的歷史記載上,我們能夠知道,這倆夫妻不但手牽著手一起創立了一個在當時極具顛覆性的宗教信仰、連帶創造了一種新的藝術表現手法與風格、從無到有一磚一瓦地建起了一整座城市,還生了六個女兒。

  當然,同時還非常凶悍且瀟灑地得罪了除了彼此之外幾乎所有的古埃及人。

  這也就是為什麼,幾乎說得上是一世烜赫的奈芙蒂蒂,在與阿肯納頓婚後相伴的第十四年,便倏地斷去了消息。

  她所留下的最後一抹蹤跡,是當她與阿肯納頓所生下的第一個女兒,十三歲的 Mekitaten ,因為難產而去世時,從字裏行間掙脫而出的巨大哀戚。

“The Body of Nefertiti”,Little Warsaw。50th Venice Biennale,2003。

  2003 年,兩位自稱「Little Warsaw」的匈牙利藝術家,向柏林的新博物館(Neues Museum, Berlin)借出了這座奈芙蒂蒂的半身胸像,並在自己的裝置藝術展中,用青銅為奈芙蒂蒂打造了一具新的軀體。

  在胸像被裝上身體、公開展出後的約莫兩個鐘頭,兩位匈牙利藝術家便收到了來自埃及政府的正式抗議。

  於此同時,埃及政府也再一次重申這座塑像的所有權,並強烈地向德國政府提出歸還的要求。說當初德國人之所以能把這座胸像帶出埃及,是因為 Ludwig Borchardt 故意在奈芙蒂蒂的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泥巴,騙過了埃及文物部與海關的盤查。還說後來兩邊本來都約定好了,要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開打前夕讓奈芙蒂蒂回到埃及,誰知道當時希特勒看到這尊塑像後,立刻就改變了心意。

  奈芙蒂蒂就這麼留在了柏林。

  柏林新博物館的館長否認了埃及展府提出的所有指控。

  「Little Warsaw」的展覽最後沒能辦成,奈芙蒂蒂至今依舊身在異地。

  埃及與德國看樣子也會繼續爭下去。

  也不知道奈芙蒂蒂若是看到了這些會是什麼樣的想法。

  或許,會覺得「Little Warsaw」幫自己打造的那具軀體實在有些太高了。

  畢竟自己也才 137 公分左右而已。




蔣與弘

2023/1/15

夜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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