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25元美金買好了入境埃及的簽證，在護照上貼好後、拎著行李走出海關。下意識地抬手看錶，才發現走得當然依舊是台灣時間。四下張望著通常在機場想不看到都不行的巨型時鐘，才驀地想到，儘管開羅國際機場（Cairo International Airport）的時鐘準得簡直不可思議，但在埃及，時間從來就不是一件如此精確並且具象的事。
倒也不是拐彎抹角地抱怨埃及是個沒什麼時間觀念的地方，但或許可以這麼說，埃及曾經是個沒有時間的所在。
至少在概念上不存在。
May your Ba exist, living in neheh 願你的巴常在 neheh
like Orion in the body of the heavenly goddess; 就像獵戶座身處天上女神之中
may your corpse endure in djet 願你的肉身永存 djet
like the stone of the mountains. 就如山中之石
這是在木乃伊即將完成「開口」儀式的最後階段，由負責儀式的祭司所吟唱的最後一段禱詞。伴隨著「開口」儀式的完成，木乃伊便會正式葬入陵墓，而在墓穴的入口徹底封死之後，所將要發生的一切，便是人力所不能及的事了。
雖然沒辦法在概念上直接對應，但其中所提到的「neheh」與「djet」，卻是古埃及文化中，與時間最為相關的字。這兩個目前沒辦法翻譯成任何現代語言、我們也無從知曉發音的字，古埃及人用來說明與區別，類似於我們現在所謂「時間」的兩種狀態。
這個字看起來比較複雜，但本身的構造就已經充分彰顯了其中的意涵。兩旁像是 DNA 的螺旋有「連綿不斷」的意思，而上方的波浪符號則是「水」，至於中間的雙層圓形，是以「太陽」的圓盤符號為基礎，內部再加上一個小圓，從而形成「週期」的意思。
「neheh」指的便是循環不斷。像是日升月落、四季遞嬗，或是尼羅河的定期氾濫，所有會反覆出現與重生的現象和概念，都被歸在「neheh」的麾下，當然也包括了古埃及人日復一日的平靜日常。
而在古埃及的眾神之中，與「neheh」連結最深的，便是太陽神 Ra 在破曉時的神格，通常以聖甲蟲型態出現在眾人面前的 Khepri 。平安度過黑夜中重重險阻與幽闇的太陽神 Ra 在此時完成重生與轉化，成為嶄新的太陽。
不過，「neheh」所說的循環往復，與我們所理解的輪迴或是重複不太一樣，並不是像重複播放的歌單一樣，最後一首播完之後又接第一首歌，由此首尾相銜成為一個完整的圓。就古埃及人而言，每一次太陽的落下而後升起、尼羅河的每一次氾濫，乃至於有著相同節奏與內容的每一天，縱然看來規律甚至有些一成不變，但卻都是完全嶄新的體驗。正如字的兩旁、象徵著不斷綿延前進的螺旋，或是每天黎明完成轉化的太陽神 Ra ，雖然在我們眼中看起來似乎都是同一個太陽，但在古埃及人眼中，每天升起的太陽儘管都很壯盛耀眼，但其實都不一樣。
雖然無法從其中的符號來釐清意義，因為「djet」這個字多半是由表音的符號組成，但與「neheh」的活潑與變動不同，「djet」是一個截然不同到甚至有些相反的概念。
「djet」說的是不變也不動的狀態。這種我們今日時常類比為「永恆」或是「不朽」的狀態，就古埃及人來說，是屬於神的領域。我們如今所看到的陵墓、神廟、方尖碑、金字塔，乃至於木乃伊的製作與象形文字的書寫和流傳，其實都與「djet」緊密相連。在「djet」的狀態之中，一切都與眾神同在，神聖並且靜止。只是其中所說的靜止，與我們慣常理解的單純停止動作有所不同，「djet」中的靜止之所以神聖，是因為已經完整。一如與「djet」概念直接相關的冥皇 Osiris 。
在 Osiris 所掌管的冥界，一切都是以最為完整、周密的狀態呈現，神聖並且平穩祥和。而古埃及人在生前所做的種種，或是在死後進行的木乃伊製作、《死者之書》中靈魂歷經四十二位各方神祇的審問而來到 Osiris 面前接受最終的審判。這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能夠進入 Osiris 的國度，與眾神同在，永不消逝。
如此說來，「neheh」與「djet」在概念上最大的差別，似乎便是靜止或變動。
並不盡然。
有點像是中國文字的假借，在解析古埃及文字的時候，也時常會發現同一個字，卻能夠傳達多個類似並且邏輯相通的意思。許多埃及學家在詮釋「neheh」與「djet」時，常常將「neheh」等同於「不完美」（imperfection），而將「djet」認為是「完美」（perfection）。
而無論是靜止、變動，或是完美、不完美，這樣的詮釋在我看來，其實都有些單一，也還沒觸及到古埃及人真正在意的事情。古埃及人最為在意的一組相對概念，其實是完成與未完成。「neheh」所蘊含的變動與日新又新，正是古埃及人認為在未完成狀態之下，所必須進行的不斷蛻變。而在「djet」中之所以靜止，則是因為一切已經完成，那麼在完成之後，所需要的就是盡情地享受與眾神同在的靜謐與豐足。
而若繼續細想，便會發覺「neheh」與「djet」之所以會在古埃及文化中逐漸成形，而後茁壯為主宰古埃及人一切的重要概念之一，其實與周圍的自然地貌有著相當大的關聯。
「neheh」中的循環，來自於對太陽升降與斗轉星移的觀察，對週期氾濫的敬畏與期待，而不斷變化更新的特性，則始於身旁平緩但日夜不斷奔向地中海的尼羅河。
離開尼羅河畔的綠洲，緊鄰的廣袤沙漠則是「djet」的發源。無論是黑白沙漠中無垠的砂礫，或是原本隱身星辰之後，在沙漠的夜裏才能仰頭稍稍窺探的無邊蒼穹，這裡有的只是純粹的存在，沒有變化，也沒有流動，也沒有任何增益與耗損。
在古埃及，綠洲與沙漠這兩種地貌天差地別卻緊緊相接，而地形與景觀上的急遽變化卻讓古埃及人能自然而然地接受並且運用「neheh」與「djet」這兩種概念，來排佈與建構自己的生活。
整個古埃及文明，也在不斷變動與恆久存在中自在切換。
而之所以在古埃及精緻的曆法與厚重輝煌的歷史面前，說古埃及沒有時間，是因為無論是「neheh」或是「djet」，其實都在概念上直接拆解甚至消除了我們眼下所理解的線性時間。
對古埃及人來說，太陽曆是為了預測並且妥善利用「neheh」，而穿過千年、蘊含深遠歷史的各種建築與器物，則無非就是盡全力地完成之後，存進了「djet」之中。
而在根本不具有線性時間概念的古埃及人眼中，自然也就沒有所謂的過去和未來，「djet」構築了一個必須終其一生去追尋的恆久靜謐與完滿，而「neheh」則不斷帶來一個又一個鮮活且嶄新的現在。
許多埃及學家常說古埃及人非常及時行樂、活在當下，其實不那麼真切。
古埃及人只有當下。
（載于臉書，2020/7/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