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白琴。脫口而出的驚歎在逼仄的棺槨室裏盤桓擴大。
Bai Chin? No, it's King Tut boy.
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從「白琴」不斷增幅的回音裏淘篩出這句糾正。糾正裏還摻著找不到出處的陌生口音。回過頭,不知何時擠在身邊的灰髮歐巴桑正擦著老花眼鏡投來寬慰的微笑。
I mean those people. 指向牆角壁畫上那一隊正牽著靈柩緩步向前的白衣人。那個角落剛好落在照明範圍之外,就跟少年墓主曾經的歲月一樣一片淒冷慘澹,好在那一襲襲白衣足夠顯眼,引著法老穿過了重重幽暗。
Okay, so you mean they are Bai Chin ? Right? Are you egyptologist?
Not really.
Okay.
不知道是受不了墓室的狹小滯悶還是受不了我的惱人,歐巴桑轉身沒入牆隙的昏黃光影中,跟出現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
她們當然不叫白琴,而我也還不是埃及學家。
他們哀悼與進行葬禮的風俗是這樣的:無論是失去家裡的誰,那個家中所有的女人,都會立刻在頭上淋滿石膏,甚至用泥巴塗滿整張臉。然後將死者的屍身留在家裏,袒露著上身、將衣物用腰帶緊緊束在腰上,走到城中,並在城中不斷徘徊哭叫,同時一路用力毆打自己。而家中的所有男人則在女人離開後,同樣將衣物緊緊綁在腰上,袒露上身,不停用力毆打自己並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當這一切結束後,所有人才回到家中,一起將死者的屍身送往進行防腐處理的地方。
對古埃及人來說,即便是自己的親朋好友嚥了氣,也不是什麼特別哀慟逾恆的事情,畢竟就只是型態上的轉換,儘管確實會有些傷感,但就如太陽下山那般自然而然。不過在當事人因為各種原因徹底涼透了之後,周遭的親朋好友還是有一些程序需要幫忙處理安排。在把人拖去做成木乃伊之前,家人們會齊聚在家中,進行簡單、慎重的儀式,向家中負責守護的神明報告家庭成員的離開,並且祈求接下來的各個階段,死者都能得到眾神的協助與祝福,順利通過各種考驗與最終的審判。而在把人送到防腐工匠手上後,大家就會原地解散,開始四處張羅麵包、啤酒、替身俑(ushabti),還有動物木乃伊等陪葬品和七十天後下葬儀式需要用到的各種材料。
至於希羅多德(Herodotus)在《歷史》(Histories)裏頭所描繪的,那種在街上撕心裂肺哭聲漫天的景象,得等到晚期王國(Late Period)之後才會出現。
從晚期王國開始一直到托勒密時期(Ptolemaic Period),除了跟馬其頓(Macedonia)的交戰越來越頻繁外,因為各種原因移居埃及的希臘人也越來越多,這也就使得當時埃及人日常生活中的各個層面,都有了更加鮮明的希臘風味。一邊毒打自己、一邊大聲哭嚎來表現喪親悲慟,就是受到希臘文化影響之後所產生的弔唁習俗。
往城裏去的路上,人的死亡已經不像從前那樣風輕雲淡,而是難以承受的極致苦痛。
另一方面,用石膏或是泥巴塗滿整張臉,則是古埃及傳統的喪葬習俗。看起來灰白的石膏或是尼羅河裏黑黑綠綠的泥巴,都被認為是冥皇歐西里斯(Osiris)皮膚的顏色。而歐西里斯除了掌管冥界與最終的審判之外,也同時象徵著豐饒、生殖,以及永恆的生命與平靜。將臉塗成歐西里斯色,不只是為了祈求歐西里斯看顧即將遠行的亡者,同時也蘊含著古埃及人對於恆久生命的祝願與嚮往。
希羅多德在埃及待著的那陣子,每天不是穿街走巷到處抓人過來問問題,就是攀在牆上窗邊探聽人家家裡發生的各種大小事情。然而在寫到當時埃及民間最盛行的喪儀形式時,描繪了上街哭號、詳述了木乃伊製作的過程,也勾勒了在墓地下葬時的場景,卻獨獨少了從木乃伊製作完成到運送至墓地之間的細節。
也不是知道是不是希羅多德跑去鬼混所以漏看了,或是寫書的時候走神忘記自己其實還沒寫進去,但就算希羅多德在人家出山那天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大概也會覺得跟之前已經看過的場景沒有太大的差別。
送葬隊伍通常由祭司、棺槨與一群穿白衣的女子相銜而成。白衣女子們會披散著頭髮、捶著自己裸露的胸膛,一路嚎啕大哭跟在隊伍的最後面。
而最大的不同則在於,白衣女團與亡者,其實沒有任何關係。
她們是白琴,從古王國時期便存在的職業弔喪人。
當然,「孝女白琴」只是為了理解方便而暫時借用的概念,她們的確切頭銜是祭司。
不過與尋常祭司不同,她們只會出現在這段路上,是任務型的祭司。而她們的哭泣與舞蹈,則是終點之前最重要的一場儀式。
在神話故事裏,歐西里斯被自己的弟弟塞特(Seth)謀殺、分屍成十四塊,並將屍塊拋散到埃及各地,而歐西里斯的妹妹、同時也是妻子伊西斯(Isis),則走遍埃及全境、找回十三塊屍塊,將歐西里斯重新拼湊後,用亞麻布包裹固定,最後,與妹妹奈芙蒂斯(Nephthys)一同施法,使歐西里斯復活,在陰間成為永生的王。
白琴們會像話劇表演那樣,在路上重現女神伊西斯與奈芙蒂斯曾經遭遇的種種。古埃及人認為,棺槨中的死者,會在白琴們的搬演與哭聲中,成為即將再次鮮活於陰間的歐西里斯。
緩步前行的途中,白琴們會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胸口,放聲大哭,這個動作被稱作「swt」,象徵著伊西斯與奈芙蒂斯曾經的哀傷,同時還會循著送葬隊伍前進的節奏,用非常強勁的力道,大幅度擺動身體,讓頭髮像鞭子一樣前後笞打自己的臉和背,這個動作被稱為「nwm」,目的在於象徵性地將頭髮與臉上的淚水,竭盡全力地甩向死者的棺槨。
古埃及人始終相信,最原初、最純粹的生命力,正是蘊藏在淚珠與髮絲之中。而神話故事裏,歐西里斯正是從兩位妹妹哭泣時滑落的眼淚和披散的頭髮,得到了重生的力量。
送葬隊伍到達墓地後,祭司與棺槨會依序進入墓室,進行最後的開口儀式。這時,兩名白衣女子會從白琴中走出來,一起進入墓室,守候在棺槨的兩端,然後神情哀戚地開始吟唱在神話故事中,兩位女神哀悼歐西里斯的《伊西斯與奈芙蒂斯頌》(The Songs of Isis and Nephthys)。
至此,誰能來依照自己的意願塑造自己?
神的身軀、愛的主宰,擁有最崇高最富足的愛的人,
噢,你的靈魂,願你能再次生活,
雙女神保護著你的身體,
縱是那些先你一步至此的人,
也為你萬千哀悼,
就像眾神那樣。
這兩位白衣女子,是經過嚴格挑選與認證的,在儀式中被直接視為伊西斯與奈芙蒂斯的化身。除了全身毛髮必須清理乾淨、佩戴假髮之外,在認證完成後,她們就必須將伊西斯與奈芙蒂斯的名字烙印在肩膀上,作為標記,終其一生以女神化身的身份生活。
而在挑選與認證時最重要的依據,就是絕對不能生過小孩。神話故事中,藉著伊西斯與奈芙蒂斯的子宮,歐西里斯完成了最終的復活,因此這兩位經過認證的女神化身,以及她們氣血豐足的子宮,正是安葬儀式最後也最不可或缺的關鍵象徵。
儀式完成後,祭司會封上墓穴的大門,留著女神的歌聲在墓室裏永遠盤旋。
女神與白琴們則會在領到豐厚報酬後,回到各自的日常生活,靜靜等待下一個歐西里斯的召喚。
墓室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燈光也越來越昏暗。
再看一眼圖坦卡門,回過身,循著那條很窄很窄的墓道向上,攀回地面。
沒看到那個戴著老花眼鏡的灰髮歐巴桑。
彷彿聽見了我那聲「白琴」正和著依舊淒惻哀惋的女神歌聲,身後的墓室裏伴著法老兀自繞樑。
下一次相見,我應該會是埃及學家,而妳們不會再被我稱作白琴或是女神。
而是妳們自己的名字。
(原載于臉書,2020/8/9 )
댓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