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及的紫外線下橫衝直撞了兩三天,身上浮出的紅腫開始又刺又癢的時候,才趕緊打開背包使勁挖掘,記得深處應該還埋著一小罐上飛機前,在機場免稅店買的高係數防曬。
罐子很小,背包裏的東西又很多,只能用手指尖端一點一點小心地慢慢摳。當罐子總算重見天日的瞬間,似乎又更理解了當年 Howard Carter 花了十多年,才終於打開圖坦卡門墓(Tutankhamun,KV62)時的感動。
不太會用。畢竟從來沒有往身上臉上塗東西的習慣,只能頂著正中午的艷陽,瞇起眼睛低著頭讀著罐子背面密密麻麻字又很小的使用說明。
我們埃及人內建防曬。埃及的朋友拍著自己裸露的手臂,邊笑邊炫耀。
拜託,埃及人往自己身上抹的東西才多。
從古王國時期開始,化妝就已經被視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儀式之一。除了尚未成年的孩童之外,無論男女,古埃及人每天天亮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化妝。而在許多盛大的宗教場合,像是葬禮或是重量級神明的慶典,孩童也會畫上精緻的妝容,好顯得體面慎重。
而眼妝,又是古埃及人妝容中的重中之重。
古埃及人通常用來畫眼妝的,是一種被稱作 Kohl 的礦物性化妝品。將產於西奈半島的孔雀石(malachite,一種黛綠色的銅氧化物)和盛產於亞斯文(Aswan)及紅海沿岸的方鉛礦(galena,一種偏灰色的鉛礦),在石盤上碾碎之後等比例混合,然後再用水或是像蓖麻油(castor oil)之類的植物性油脂調成糊狀。Kohl 平時會被存放在細長的瓶子或是兩端密封的蘆葦桿裏,是每個古埃及人梳妝台或是化妝箱中必不可少的重要元素,地位大概相當於如今的 BB 霜。
而古埃及人在早起化妝時,常會因為 Kohl 本身偏灰偏綠的顏色不夠深邃,覺得看起來不夠醒目、沒什麼精神,所以往裏頭丟進其他不同的佐料。比如富貴人家會加入燒焦碳化之後的乳香(frankincense),加深顏色之餘,還能增添一抹香氣。而家境若是比較不那麼寬裕的,除了直接摳一點家裡燒的煤炭放進去之外,還會放入燒成灰的樹枝、杏仁殼,或是昨天晚上煮飯的時候,不小心掉到爐火裡燒焦的各種蔬菜。這也就是為什麼,古埃及人在壁畫或是雕像上看起來,常會有種畫著煙燻妝的感覺。
除了黑色之外,古埃及人也會因應不同場合的需要,以 Kohl 為基底,加入各種的礦石,調配成不同顏色的妝容。比如深紅色的赭石(ochre)、青綠色的矽孔雀石(chrysocolla)、橙色的黃鐵礦(pryite),或是亮銀色的砷礦(arsenic)等。
而古埃及人之所以在往臉上抹了這麼多有毒重金屬之後,卻還是能繼續生龍活虎,則是因為古埃及人用來製作化妝品的礦物原料,並沒有經過今時今日一道又一道的精煉程序。這些只是被碾碎成細粉,但依舊保有原本礦物質混合物型態的金屬,通常具有更大量的岩鹽,尤其是鉛鹽(lead salt),所以塗抹到臉上的時候,這些鹽分會比金屬更早接觸到人的皮膚,並且促使人體開始生成一氧化氮(Nitric oxide,NO)。活性相當高的一氧化氮,會刺激人體的免疫系統活躍運作,同時也具有殺菌功能。
所以,始終生活在河邊與沼澤邊的古埃及人,幾乎不會得到結膜炎或是其他眼部傳染病。古埃及人的眼妝,除了美觀與社交作用外,還具有非常扎實的健康目的。
古埃及人有時也會在 Kohl 裏加上一點點黃鐵礦,淡淡地刷在臉上當作腮紅,但並不常見。
眼妝之外,古埃及人梳妝台上另外一個必不可少角色,是香水。
雖說是香水,但更確切地說來,其實應該稱作香膏。製作古埃及香膏時,乳香和沒藥(myrrh)是核心的材料,也是經典的香味。除此之外,常見的材料還有肉桂(cinnamon)、豆蔻(cardamom)、木梨(quince)、蓮花(lotus)、茉莉(lily),有時還會加入鳳仙花(impatiens)。將各項材料壓碎搾汁後,先用水或是酒精濃度比較高的烈棕櫚酒徹底浸泡,萃出材料的菁華,再用蓖麻油、松節油(turpentine),或是動物性脂肪作為溶劑,完全吸取香氣之後揉製成球狀或是塊狀的香膏。
上完眼妝後,古埃及人會用香膏塗抹全身,這樣才算是完成了日常生活的準備儀式。若是遇上需要出席的正式社交場合,則會在穿戴整齊、一切就緒,準備好要出發的前一刻,拿出專用的香料錐(perfumed cones),穩穩地放在頭頂上,或是插在要戴出門的假髮上,隨著時間推移與體溫的慢慢加熱,香料錐就會一點一點慢慢融化,如此一來,獨角獸一樣的古埃及人就能持續不斷地散發出濃郁迷人的香氣。
新王國時期,世界上價格最高的香膏,就是出自古埃及工匠之手。當時,從整個地中海沿岸、兩河流域,到小亞細亞,都曾傾倒在自埃及瀰漫而出的醉人香氣之下、為了埃及製香工匠的手藝如痴如狂。那時候,市面上最受歡迎的香,分別是以茉莉、沒藥和肉桂為基底的「Susinum」,以豆蔻、肉桂、沒藥、指甲花(henna)、鹼蒿(southernwood)為基底的「Cyprinum」,還有以沒藥、桂皮和芳香樹脂(galbanum)為基底的「Mendesian」。
真的是非常愛用沒藥的一群人。
古埃及人認為,乳香和沒藥的味道,最接近神明所散發出的芬芳,所以除了用來製作日常使用的香膏外,沒藥和乳香也是製作木乃伊時的重要材料。在完成脫水程序、要開始裹上亞麻布的階段,製作木乃伊的工匠就會先用大量的乳香、沒藥、蜂蜜還有其他香料,調製成當作防腐藥劑的香膏,塗抹屍身後,就這麼一層裹屍布、一層香膏、一層裹屍布地層層疊加。濃郁稠密的防腐香膏會填塞在亞麻布的孔洞上,不但能有效阻絕空氣的進入,聞起來還非常香,有神明的味道。像是在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的木乃伊上,就檢驗出含有乳香、沒藥以及指甲花萃取物淡黃色的香膏。
這麼說起來,平時走在街上閑晃的古埃及人,聞起來好像跟擺在墳裡的死人沒什麼太大的區別。
都有神明的味道。
就像當年花了將近兩年半的時間,才終於整理完 KV62 的 Howard Carter,總算讀完了罐子背面的使用說明,只是迎接我的並不是重新發現並且補齊古埃及空白歷史的激動與震撼,而是其實根本可以不需要費力去讀的荒謬與茫然。
直接擠一坨出來拍臉上再塗勻就行了。
而且成分表裏頭居然沒有乳香跟沒藥。
需要乳液嗎。正刮起的風沙裏,埃及的朋友從背包裏又拿出一個小罐子。
埃及人沒有內建乳液嗎。接過小罐子,再一次讀起背面密密麻麻的使用說明。
(載于臉書,2020/8/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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