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張椅子前面站了很久。
即便不斷受到玻璃展示櫃上反射出來的光影干擾，同時還得不停地對抗來自周遭參觀人群的物理衝撞，但還是想方設法地把自己的視線用力黏著在了面前的椅子上，然後像小時候學著數算月曆或時鐘那樣，屏住呼吸，一格一格地挪，生怕一個閃神就縱去了一條線段一道光。
椅子其實沒有想像中大，甚至要容納一個正常尺寸的成年人屁股對它來說都有點勉強，但從上頭各種炫目的雕飾裏所能看出來的訊息與細節，簡直多到難以想像。
這張椅子不只是為了圖坦卡門（Tutankhamun）量身定制的儀式用王座，也是金光閃閃貴氣逼人的法老陪葬，而作為帝王谷第 62 號陵墓（KV 62）中最具價值的考古發現之一，它自然也是開羅博物館（Museum of Egyptian Antiquities）乃至於整個埃及都引以為傲的世界級藏品。
但在褪去上述一切頭銜與描述之後，它是圖坦卡門給妻子的一封情書。
略去王座上其他繁盛華麗的雕琢，椅背正中央浮雕著兩個精緻雋永的人形。
左邊側坐在椅榻上的半裸男子，就是圖坦卡門，而站在旁邊像是正輕輕撫著圖坦卡門手臂的，則是圖坦卡門同父異母的妹妹，也是剛剛完婚、正式成為圖坦卡門妻子的安蘇納姆（Ankhesenamun）。
而浮雕留下的，正是兩人締結婚約的那一瞬。
之所以這麼言辭拗口地說「締結婚約」，而不直接說「結婚」，一方面是因為在古埃及的文字系統中，並沒有一個特定並且明確的單詞，用來指涉結婚這件事，另一方面，在古埃及，結婚本就是一個不太容易清晰分辨的朦朧概念。
畢竟對大部分的古埃及人來說，締結婚約根本沒有所謂的儀式，甚至不需要像現在一樣，得約個時間一起到一個特定的官方機關，登記、簽字、換證，然後才能得到合法的伴侶身份。
通常只有像圖坦卡門這樣的皇室中人，或是等級夠高的貴族，才需要大張旗鼓地舉行儀式，宣告兩人正式締結婚約。而浮雕裏頭，無論是安蘇納姆為圖坦卡門塗抹香膏，或是兩人分穿同一雙涼鞋，這在古埃及的習俗裏，都象徵著兩人互許終生的承諾與決心。
不過即便是對於法老或是皇室來說，婚約締結儀式本身的意義其實也不大。之所以需要這麼興師動眾地操辦這些嚴格說來沒什麼效果的繁冗儀式，最主要的目的在於向全埃及的百姓宣示並且保證皇家血脈的正統純粹。
這也就是為什麼，自古以來，古埃及的皇室通常採取近親通婚的原因。
其實對於一般的平民來說，締結婚約是非常個人的一件事，愛跟誰過就跟誰過，基本上沒有人會過問也沒有人有權過問。不過在民間，近親通婚的案例倒是非常少見，除非情況特殊，不然大多數的時候，人們都會盡量避免與自己血緣相近的人締結婚約。而且放眼整個古埃及，上至諸神譜系下至黎民百姓，其實都嚴格遵循著一夫一妻制，只有法老能夠基於延續皇家血脈這個重要目的，而與一位以上的女子締結婚約。不過在古埃及歷史上，真正願意三妻四妾的法老其實少得可以。
如果真的要從一堆象形文字（hieroglyph）裏頭挑出一個與「結婚」具有類似意義或同等效力的字彙，那就是「蓋房子」。
因為對古埃及人來說，正式締結婚約之後雖然日常生活一切照舊，但最顯著的變化就是一起過日子的人增加了，所以這個時候，古埃及人通常會開始擴建家裡的房子，或是另覓一塊新地，建起一座更寬敞的宅院。
而在古埃及，只要不是生在帝王家，兩個人締結婚約其實是件更單純也更實際的事情。
當兩人決定攜手共度一生，雙方的父親就會成為兩家的代表，約個時間一起坐下來，代替自己的孩子針對各自提出來的綵禮清單進行討論與協調，而後再共同制訂出一份詳盡說明雙方婚前婚後財產歸屬與分配的婚前契約。
當兩人都確認並且簽署了這份契約，締結婚約的程序就算是正式完成。
在古埃及結婚就是這麼簡單，也完全不需要任何官方的許可與認證。
儘管與周邊的國家或部族比起來，古埃及女性的社會地位與男性並沒有高低之分，不但所享有的權益相等、沒什麼特別的約束與要求，也從來不會被視為男性或是家族的所有物，不過女性卻背負著整個古埃及文化最重視也最沈重的期待，必須延續血脈。
所以相較於現代人，古埃及人普遍非常早婚，新王國時期（New Kingdom Period）的女性平均結婚年齡大約是 12 歲，男性大概是 14 到 15 歲，而當時女性的平均壽命則是 14 到 16 歲，最主要的死因就是生產。
也正是因為如此，古埃及社會最在意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女性對丈夫的不忠。因為這可能會導致家族血脈的斷絕或混亂。
一個被判定不忠的女子，甚至不被允許離婚。
乍聽之下有點怪。
在古埃及，離婚其實就跟結婚一樣，簡單而且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當兩個人都確定已經走到了再難轉圜的地步時，只需要再一次把雙方的父親請出來當代表，大家約個時間坐下來，先一起檢視一下當初兩人簽署的婚前契約，然後再仔細討論該如何分配婚後所得的這些財產與土地，最後共同擬定一份財產分配同意書，兩人都看過然後簽下去之後，就算是正式結束了這段婚姻關係。
由於在婚姻關係結束之後，兩人所生的孩子通常都會跟著母親生活，所以到了新王國時期晚期之後，為了保障女性在離婚之後的生活無虞，離婚契約變得更加繁複，增添了許多保障女性經濟來源的細節。
在確結束婚姻關係之後，男方除了必須將當初締結婚約時女方所贈送的綵禮全數退回之外，還必須另外支付一筆費用，這筆費用的多寡和支付方式則由雙方的父親共同議定。有些人會選擇一次支付一大筆錢，也曾經有人選擇每個月支付一筆撫養費，直到前妻再婚為止。
而這些，都不會發生在一個已經被判定為不忠的女子身上。
在古埃及，一個男子如果疑心自己枕邊人不忠，可以向自己居住地的行政機關提出控告與申請，並要求地方政府立即派人介入調查。
通常地方政府會非常迅速地展開調查，一旦查證屬實，一旦女子被判定為不忠，那麼下場輕則被剝奪離婚的權利，重則處以死刑。
執行死刑的方式是將女子綑綁在家門外的一根柱子上，點火焚燒。
其實古埃及夫妻之間的感情通常很不錯。
一方面是要跟誰過日子都是自己選的，另一方面，古埃及人認為，即便離婚如此方便快速，但人應該效法眾神，將締結婚約視為一件神聖並且永恆的事情。所以一旦正式締結婚約，古埃及人就會竭盡全力地去維護與經營這段關係，並希望兩人之間的相處能夠永遠甜蜜溫馨。
就像新王國晚期的《The Chester Beatty Papyrus I》（1200 BCE）裏，丈夫對妻子的讚頌與無盡愛意：
我的姐妹（sister，此指妻子）獨一無二，沒有任何人可以與之比擬，是世間最美麗的女子。她就像預示著豐年將至的天狼星，散發著健康與完美的光芒。她的眼神無與倫比，連她說出來的話都沒有一字多餘，飽含著甜膩香氣。細長的頸部與乳白的胸脯，髮色就如純粹的青金石（lapis），與她雙臂相比，連黃金都黯然失色，而她的十指就如盛放的蓮花。她的臀部豐滿但腰身卻窄小得令人驚歎，至於她的大腿，則只會更增添她的迷人與美妙。
這也就是為什麼，即使明明不是夫妻合葬的墓室，還是會看到面帶微笑、受孩子們簇擁著的夫妻二人，被一起鐫刻在了牆上美好圓滿的時光裏，一起享受最終的平和靜謐。
就像圖坦卡門與安蘇納姆那抹銀線金箔都掩藏不住的、印在彼此身上的笑意。
就像1922年，霍華・卡特（Howard Carter）在撬開圖坦卡門的最後一層內棺後，發現木乃伊的胸膛上，擺著一束早已乾枯卻依然綻放的花。
安蘇納姆親手擺上去的，或許是兩人最自在無慮的時光。
蔣與弘
2021/3/14
夜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