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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u-Hung Chiang

jubilation

  尖峰時刻的開羅(Cairo),各色車輛都堵在通往尼羅河東岸的車道上無奈按著喇叭時,半開著窗在空曠的對向車道上,往象徵著死亡的尼羅河西岸風馳電掣而去。要去的地方在西岸以西,對古埃及人來說,那是比死亡還要更遙遠的所在。

  綠洲深處,剛掐熄手中煙蒂的年輕司機開門上車,揮一揮衣袖絕塵而去。

  可是我還沒上車。放下正在整理的裝備,開始尋找水源和扛得動我的駱駝。

  接下來坐這輛。埃及的朋友用下巴指向不遠處。

  滿載裝備的越野吉普車旁,適時地走出一位戴著墨鏡的貝督因(Bedouin)大叔。

  沿著直通國境的筆直公路疾馳出綠洲,只見慢慢稀疏的黃楊和連綿天際的黃沙。速度快得非常平均,就算凝神細聽也不會發覺油門有被放開的絲毫跡象。只有在眼前突然出現嚴重壞損的崎嶇路面時,貝督因大叔才會倏地加重腳下的力道。

  埃及人都這樣開車嗎。用盡全身力氣抓著後座的安全扶手不禁感到疑惑。

  他都說他是貝督因人。埃及朋友抓著前座的安全扶手,搖晃程度同樣劇烈。

  突然左轉離開公路,底盤立刻開始不受控制地向上衝撞,連帶讓我的頭頂和車頂不斷膠著摩擦。

  正式進入撒哈拉(Sahara)。

  車裏的音響被催到最大,沒聽過的經典一首接一首,貝督因大叔唱得很忘我,一邊說明埃及舞曲裏時常搭配的手部舞蹈動作,一邊盡情示範。

  用兩隻手。

  他都說他是貝督因人。埃及的朋友用唇語回應我投去的無助眼神。

  此去再無人煙,只有一輛大聲播著熱門金曲並且隨著方向盤的自由意志四處蛇行的高速越野吉普車。

  向來寡言的撒哈拉大概會覺得可惡吵死了。

  不過沒辦法,埃及人就是沒辦法離開音樂跟舞蹈。

Sheikh Abd el-Qurna,底比斯(今路克索)西岸。
演奏音樂的女子。新王國時期第十八王朝,ca. 1401-1391 BC. Tomb of Djeserkaraseneb (TT38)。

  就像現在許多人,一大早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戴上耳機或是打開音響,早在金字塔都還不是金字塔的早期王國時期(Early Kingdom Period),古埃及人就開始想方設法地讓音樂充滿自己的日常生活。

  不只是宴會或祭典這種本來就很熱鬧的場合,喪禮、製做木乃伊、軍隊出行、各種官方或非官方的集會,就算是生病去診所看個醫生,在候診的時候都能聽到旁邊樂手演奏著符合當下氛圍的美妙旋律。古王國時期(Old Kingdom Period)建造金字塔的工匠,就是在樂團與歌手的現場表演中,揮汗堆疊起一塊又一塊山一樣的巨型石灰岩。

  音樂在古埃及幾乎無所不在。

  在赫利歐波利斯(Heliopolis)的創世神話系統裏,太陽神拉(Ra)在好不容易創造出眾神與是地上萬物之後,卻發現世間一片混亂,頭痛欲裂的拉,最後找來了魔法之神黑卡(Heka)以及掌管愛、美、音樂、舞蹈與快樂的女神哈托爾(Hathor)。哈托爾奏起響徹天地的音樂,黑卡則在跳躍的音符中附魔,而拉則像樂團指揮那樣,揚起雙手,藉由不斷變化的手勢與動作,賦予萬物應有的秩序。

女神哈托爾。

  對古埃及人來說,音樂除了能洗滌疲憊的身心,帶來活力與歡愉,還能幫助維持生活中一切事物的穩定與秩序。而因著古埃及人對音樂的重視與熱愛,社會上自然而然也就孕育了一群以音樂為職志的專業音樂人。

  古埃及的音樂人,就和畫匠、雕刻匠或是防腐工匠一樣,是具有專業技術的特殊人才,所以在頭銜上,其實也是工匠的一種。古埃及的音樂人,最常見的是雙人組合,而且通常是由兩名女性音樂人組成,一人奏樂一人唱歌。至於男性音樂人,則比較常出現在大型的樂團之中,擔任演奏樂器的樂手。平時主要的營生方式,就是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邀約,而到各種場合進行演出。而像皇室、地方貴族,或是比較富裕的家庭,則會直接與音樂人訂立比較長時間的契約,請樂團或樂手常駐家中,讓自己每天都能享受到最新鮮的音樂。

  這其中,最著名的應該就是古王國時期第四王朝的女子組合 Iti 與 Hekenu。Iti 有著得天獨厚的嗓音,而 Hekenu 則是最有默契的伴奏。而她們與其他在時光中逐漸靜默的眾多音樂人最大的不同之處,便在於她們的名字,一直都以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清晰銘記。

ca. 2613-2494 BC. 。Tomb of Nikaure,Saqqara。
唱歌的 Iti (右)與彈奏豎琴的 Hekenu(左),壁畫右上方分別寫著二人的名字。古王國時期第四王朝。

  無論是牆上的壁畫或是安置在棺槨附近稍小的假門,Iti 與 Hekenu 的名字和兩人演奏、唱歌的身影,頻繁出現在第四王朝官員 Nikaure 的陵墓中。

  這其實很不尋常。因為不管是 Iti 與 Hekenu,都與這位當時掌管全國財政稅收、權傾一時的朝廷命官,沒有任何血緣或姻親關係。而古埃及人的陵墓中,除了墓主本尊外,通常只會出現各路神祇與身邊至親的形象。

  或許是這位 Nikaure 實在是太欣賞 Iti 與 Hekenu 的才華,所以才特別命人將兩人的形象封存在壁畫裏,好確保自己在順利通過審判、進入下一個人生階段後,還能繼續享有二人的巧囀天籟。Nikaure 本人究竟怎麼想,現在還莫衷一是,但惟一能夠確認的是,能被毫無關聯的人紀錄在墓中,對古埃及人來說是一種非常特殊且珍貴的榮耀。

  而在壁畫裏,Iti 將左手抬到左耳耳畔的這個姿勢,則是古埃及音樂人最常使用的一種手勢。或者能夠更確切地這麼說,這個手勢本身就可以視作古埃及音樂人的一種身份表示。

  對音樂人來說,這個姿勢除了能在聆聽的時候提高對聲音的注意力外,還象徵著對於時間的指揮與把握。表演當下,音樂人就像當初的太陽神拉一樣,藉著手勢,自在地調度、掌控著樂曲之中的所有細節。而對一般人來說,這個手勢以及由此衍生的符號,則更加直白,卻也更加難以判定。

hst、hnw。

  在古埃及的象形文字(hieroglyphics)中,這個描摹音樂人將左手舉至左耳畔的符號,唸作「hst」或「hnw」。有歌曲、歌者、音樂家、指揮、演奏音樂等相似但略有不同的概念,即便是古埃及人,在遇到這個字的時候,也得從上下文的脈絡來仔細斟酌,才能弄清楚當下使用的意涵,不至於鬧笑話。

jubilation。

  而對古埃及人來說最常見的使用方式,則是以上面這個字的型態出現。右半部分的「hst」或「hnw」代表音樂,左邊的方形螺旋符號與下方代表水的波浪符號,則是舞蹈的意思,再加上中間說明音調的表音符號,便組成了「歡騰、歡慶」(jubilation)這個字。

  對古埃及人來說,世間最喧鬧歡愉之事,莫過於歌舞。

歌舞場景。新王國時期第十八王朝,c. 1350 BC. 。Tomb of Nebamun,底比斯(今路克索)西岸。

  古埃及傑出的音樂人通常也會是優秀的舞者。

  而古埃及的舞蹈也不僅僅是為了音樂增添視覺上的享受,有時也肩負著詮釋樂曲或歌詞內容的重責大任,所以時常能在大街上看到,當音樂人正彈著樂器唱著歌,身邊的舞者便會跟著曲子翩然起舞,同步解釋著曲子裏頭比較幽微的細節甚至是情感。

  而周圍比較熱情的觀眾,有時則會拿起自己的叉鈴(sistrum)、拍擊棒(clapper stick),或甚至直接摘下脖子上的項鍊開始揮舞,跟著節拍興高采烈地製造出各種聲響。

叉鈴(sistrum)。黃金。新王國時期,ca. 1550-1070 BC. 。現藏於開羅博物館。
拍擊棒(clapper stick)。象牙。中王國時期,ca. 2055-1650 BC. 。現藏於芝加哥大學。

  另一方面,古埃及人認為,相較於音樂,舞蹈具有更顯著的宗教功能和神秘氣質,因為神明會藉著舞者身體的延展與舞動,受到召喚而降臨在人間。

  古埃及幾乎所有的神廟都會從小培養自己的舞者。在儀式或是祭典的當下,舞者會成為神的化身,以舞蹈將在場眾人引入屬於神的領域之中。在一些比較特殊的神廟系統裏,比如哈托爾神廟,舞蹈更是傳達神明旨意的主要方式。

  宗教舞蹈之外,古埃及還有葬儀舞蹈、戰爭舞蹈、戲劇舞蹈和抒情舞蹈等許多不同的應用種類。只是如今只剩下文獻中記載的名目和壁畫捲軸裡描繪的靈動身影。

  而音樂則更加渺遠。古埃及人沒有記譜的習慣,又沒辦法像舞蹈一樣勾勒在壁畫上,所有的曲目都是來自上一代的背誦傳唱或是當下泉湧的靈感,眼下稍微接近古埃及音樂原貌的,似乎就只剩下依舊熱情的科普特(Coptic)民謠了。

  溫吞的篝火燃著撒哈拉的滿夜星斗。

  茶飯方酣,貝督因大叔站起身,又唱起了歌。

  啜了一口烤得發燙的薄荷茶,跟著站起身,拎著相機和著歌聲赤腳走向無光的沙丘。

  或許在那片時光不曾流逝的沙丘之後,會存放著古埃及始終鮮活的婉轉與曼妙。

  或許還能錄下來。

  或許還能學上幾段。

  走上沙丘,相機剛好又沒電了。


(原載于臉書,2020/8/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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