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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u-Hung Chiang

Imhotep


左塞金字塔(Pyramid of Djoser),又稱階梯金字塔(step pyramid)。古王國時期第三王朝。攝於薩卡拉。

  薩卡拉(Saqqara)。

  頂著風沙穿過外圍專門用來舉行儀式與祭典的小型神廟,逆著陽光,像是從相機觀景窗望出去那樣,左塞金字塔(Pyramid of Djoser)炫目的身影恰好鑲嵌在長方形門廊的盡頭。就和構成金字塔的巨大階梯一樣平整精確。

  逆著陽光,像是從相機觀景窗望出去那樣,看不到接下來落腳的地方,所以不小心踩到正巧經過的觀光客,踉蹌著差點又摔回神廟外呼嘯的風沙。

  撿起水瓶、調勻呼吸,正要上前致歉,卻發現走在前頭的幾團人,看來似乎都有點不太對勁。

  通往金字塔的神廟長廊並不寬敞,三、四個人就能把整個通道佔滿,只見眼前十來個滿身裝備的觀光客,既不留出通道也不相互避讓,就這麼一字排開,動作僵硬邁步向前,步伐速度逐漸統一,嘴裏似乎還喃喃碎念著些什麼。

  等到好不容易聽清,才發現居然是從自己嘴裏發出的聲音。

  來不及了。

  不由自主快步向前,跟上眾人之後又猛地放緩,隨著慣性震盪之際步伐速度逐漸統一,自己的呢喃被迅速吞噬,取而代之的是頻率相同而且愈發壯盛的頌唱與呼喚。神廟外頭風沙依舊,神廟裏卻只剩下惟一一種聲響。

  印何闐(Imhotep)、印何闐、印何闐、印何闐⋯⋯。

  在神智完全消失之前,腦海中只來得及留下兩個足夠清晰的疑惑。

  現在真的不是在拍《神鬼傳奇》(The Mummy)的續集嗎。

  如果是的話,哪裏可以領便當。

  畢竟真正的印何闐,才不會這種長得很像無限月讀的大型幻術。

  更何況在十九世紀末之前,根本就沒有人認為印何闐實際存在。

攝於路克索神廟(Luxor Temple),1886。
照片中央為美國埃及學家威爾伯(Charles Edwin Wilbour),最右邊坐著的,則是法國埃及學家馬斯佩羅(Sir Gaston Camille Charles Maspero)。

  1890年,一艘嶄新的帆船慢慢駛進亞斯文(Aswan),船上一行人下船之後,旋即又登上了另一支小艇,往更上游處的小島悠然而去。來自美國的埃及學家威爾伯(Charles Edwin Wilbour),正要帶著妻兒去附近的塞赫爾島(Sechel Island)郊遊踏青。

  島不大,坡度也緩,算得上是當時亞斯文一帶頗受歡迎的休閑勝地。當家人們一邊野餐一邊享受尼羅河風光時,威爾伯的目光卻被不遠處一片顏色較深的岩石群牢牢攫住。

  嶙峋亂石中,威爾伯找到了一整片保留著完整繪畫與文字雕刻的暗紅色花崗岩。

托勒密五世的《饑饉碑》(Famine Stela),又稱《饑荒石碑》。塞赫爾島,亞斯文。

  這方無論是用字遣詞、章句安排,或是繪畫手法都看得出具有濃重托勒密風格的石碑,內容寫的卻是古王國時期(Old Kingdom Period)的故事。

  古王國時期第三王朝,埃及全境遭遇了非常嚴重的乾旱,整整七年尼羅河都沒有氾濫,不只是平民百姓,就連法老本人與神廟祭司,都處在永無止盡的飢餓之中,整個國家已經到了即將覆滅的邊緣。當時的法老左塞(Djoser),只能不斷地向眾神祈禱、訴說自己的焦慮與無助。

  我在我的王座上哀悼,宮殿裏的眾人也悲慟不已。我的心非常痛苦,因為 Hapy 已經七年沒有如約而至。糧食缺乏、穀物歉收,每一種食物都已經匱乏。人們甚至開始彼此搶奪。孩子們在哭泣、年輕人倒地不起,老年人的心都充滿悲傷,只能緊緊抱著抬離地面的雙腿。這個國家需要幫忙,廟宇關閉、神殿蒙塵,所有人都陷入困境。

  「Hapy」指的就是尼羅河。

  而左塞在向眾神呼救之後,便立刻找來了自己最信任的大臣,同時也是當時埃及境內除了法老之外,地位最高的祭司。

  我讓我的心回溯過往,並詢問 Ibis 的侍者、首席祭司印何闐:「Hapy 在何處出生?是那個座落在彎曲之處的小鎮嗎?哪一位神明在那居住?祂應該加入我、幫助我,與我站在一起。」

  「Ibis」代表智慧與文字之神圖特(Thoth),印何闐則是服事圖特的祭司。

  為了替心愛的老闆分憂解難,印何闐來到了尼羅河深處的一個小鎮,那裏似乎是眾神曾經居住的所在。經歷重重險阻與長時間的迷失,印何闐最終來到了一間似乎荒廢許久的神廟,簡單灑掃後,正在為神廟進行潔淨儀式時,印何闐突然進入了一種似夢非夢的恍惚狀態,並且見到了月神克努(Khnum)。克努非常耐心且友善地解釋了前因後果,並悉心為印何闐治癒了身上所有的傷,當印何闐清醒過來時,已然身在法老的宮殿之外。

  印何闐趕緊向左塞報告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與克努的叮嚀,於是左塞立即下令,重新修整埃及境內所有的克努神廟,並在亞斯文一帶為克努興建新的神廟。

  隔年,尼羅河如期氾濫。

  這塊托勒密五世(Ptolemy V)的《饑饉碑》(Famine Stela),其實真正的目的,在於藉著這則古王國時期的故事,將托勒密皇室與克努進行連結,以此鞏固在當地的統治正當性,甚至如今還有不少埃及學家認為,這個故事本身,就是托勒密時期的祭司假託古王國時期的人名所杜撰出來的。

  不過無論如何,總算是讓印何闐以一個曾經存在過的血肉之軀,在眾人面前亮了相,而不僅只是一個虛構出來的神話人物。

印何闐坐像。晚期王國時期(Late Kingdom Period),ca. 664-332 BC。現藏於牛津大學 Ashmolean Museum。

  下埃及的法老大臣、法老之下的首席大臣、大宅管理者、世襲貴族、赫利歐波利斯(Heliopolis)最高祭司、首席雕刻家、首席木匠,這些都是印何闐在當時被賦予的稱號。除了位高權重烜赫一時之外,還能看出印何闐本人的多才多藝。

  雖說有一個「世襲貴族」的稱號,但印何闐其實出生於當時首都孟斐斯(Memphis)近郊的一個小村子,收成季節「Shemu」第三個月的第十六天。

  就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農村家庭,若真要說有什麼特別之處,那大概就是他的父親坎諾弗(Kanofer)也是一個建築師。於是,相較於鄰居家的小孩,印何闐有機會也有資格,接受更完整精深的教育,也因此累積了雄厚的社會資本,最終躋身上流社會,並且一步一步走到了法老身邊,整個埃及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就連「印何闐」這個名字,也是法老的賜與。

  象形文字中,「Imhotep」這個字,是由「Im」與「Hotep」兩個字母組成的,「Im」有「被、得到、迎來」的意思,而「Hotep」則有「滿足、富足、充滿、和平」之意,所以「印何闐」這個名字,通常能有兩種解釋,一種「得到滿足之人」,另一種是「迎來和平之人」。而之所以說是法老的賜名,是因為「Hotep」這個字,通常只允許法老或是皇室成員在命名時使用。比如中王國時期(Middle Kingdom Period)的許多法老,就叫做阿蒙霍特普(Amunhotep),也就是「阿蒙神所滿意之人」的意思。

  在獲得新名字的那一刻,印何闐也就成為了皇室的一份子。

  而除了身為一個技藝精湛的雕刻家與木匠,印何闐同時還是占星師、數學家、詩人、建築師和醫生。

  左塞法老在位期間,印何闐一手設計了階梯型的金字塔,然後花了二十年完成。這二十年間,印何闐同時設計與監修了當時大部分的神廟,並且開始使用立柱作為神廟建築的主要支撐架構,後來的神廟之所以能夠越蓋越大、越蓋越高,全都是拜印何闐所賜。

  蓋金字塔蓋神廟的空檔,印何闐也一邊將自己的建築知識彙整成書,一直到托勒密時代,他寫的建築相關書籍,都還是每個建築師手邊必備的參考書目。

  至於身為一個醫生,印何闐的貢獻與影響大概是普羅米修斯等級的。

  印何闐是古埃及史上第一個,生了病卻不去找神廟祭司求助的人。

  雖然自己就是祭司,但在所有人都認為感冒咳嗽肚子痛,就必須去神廟請祭司祝禱,祈求眾神抹去病痛賜與健康的時代,印何闐卻轉過身,走向大自然,並開始試著從各種動植物或礦物裏,提煉出能夠治病解毒的藥劑。

  另外,印何闐能夠進行四十八種創傷外科手術和治療大約兩百種疾病,其中甚至包括開顱手術與大腦表面的縫合。

  他也是埃及最早醫學著作的原始作者。

以僧侶體寫成的醫學著作,原著作名稱佚失,如今普遍稱為《Dahl-Edwin-Smith Papyrus》。

  這就是印何闐為何會在死後迅速被神化的原因。

  大約一百年之後的第五王朝,印何闐就已經以醫學與治癒之神的姿態,受到當時百姓的敬仰膜拜。到了托勒密時代和之後的羅馬統治時期,印何闐座落於孟斐斯的神廟,幾乎每天都人滿為患,甚至會有人徹夜不眠地排隊,就是為了向印何闐祈求健康平安。

  所以說印何闐才不會滿大街追著人跑,就只是為了把人給吸乾。

  猛地清醒,發現自己正站在左塞金字塔前。

  忍不住就想攀著階梯向上爬。

  說不定印何闐正咧著嘴等在階梯的彼端。

  一邊熱身一邊數著這人究竟擅長多少事情。

  把水喝光收起水瓶。

  真的要吸乾我也可以,不要叫我算數學就行了。


(原載于臉書,2020/9/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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