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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u-Hung Chiang

Gods with birds head

  四目相交時,正從嘴裡抽出一根細長的魚骨。

  那隻裝睡的鵜鶘(Pelikan,Pelecanu)果然還在偷看我。

  到底是有什麼好看的。

  難不成嘴裏現在正嚼著的這條魚,是你早起去捕回來的晚餐食材。

  越想越覺得不安。畢竟搶人家東西吃這種事情,無論放在埃及的哪一個年代,都是很難善了的。

  咀嚼速度不變。

  不過隨著盤中肥美的烤魚逐漸被代換成一根根剔透的魚骨,隔著翅膀投來的目光也就越來越焦灼。終於,忍無可忍的鵜鶘解除了假寐,雙翅猛地向後一掀,俐落地撣去了路邊車輛濺起的沙土,劃出兩道優雅鋒利的弧線後,緩緩貼回身體兩側。挺胸昂首而立。

  最後一根細小魚刺被放入盤中的剎那,一聲長且淒厲的叫喚直衝面門而來。

  宣戰來得猝不及防。

  鵜鶘再度展開翅膀,長而尖的鳥喙開始不斷開闔,剛猛的力道讓鵜鶘的整個腦袋都開始跟著前後搖晃,惟一不曾移轉偏離的是始終逼人的眼神。

  在森然目光的籠罩中,盡量緩慢地起身,迅速瞥了一眼桌上凌亂的杯盤,發覺人家長喙如劍正霍霍作響,自己手邊卻只有幾根長度不及手掌、弧度勉強接近彎刀的細細魚骨。

  根本敗局已定。就憑這幾根當不了匕首也當不了手裏劍的魚骨頭,我拿什麼跟人家決鬥。只是想不通,在這裏才待了不到一個鐘頭,怎麼就得罪了這隻跩到根本不太理人的鵜鶘。

  頹然倒回椅子上的瞬間,腦中突然不受控制地噴湧出了一小段《死者之書》(Book of the Dead)中,逝去之人為了通過途中四十二道關卡而向眾神不斷提出的辯駁與宣告。

我沒有對神明不敬。
我沒有行神所惡之事。
我沒有削減神廟中的廩食。
我沒有損壞神明的麵包。
我沒有在神廟的沼澤中捕魚。
我沒有搶奪屬於神明的牲口。

  看來剛剛被我吃掉的那條魚,還真的就是鵜鶘的晚餐。

  古埃及人要是看到這一幕大概會暈過去。

  在古埃及人眼中,像我這種搶了神明食物、還打算拿食物殘渣跟神明決鬥的傢伙,這輩子算是徹底完蛋了。不只是活著的時候要從重量刑、受盡各種處罰,嚥氣之後也沒資格接受歐西里斯(Osiris)的審判,不是在前往審判大廳的途中就煙消雲散,不然就是被天秤旁的怪獸阿米特(Ammit)直接吞噬、神形俱滅。

阿米特(Ammit),由鱷魚、獅子、河馬組成的怪獸。《死者之書》中負責吞噬未通過審判的有罪之人,通常蹲踞在測量心臟重量的天秤旁。

  儘管想來有些矛盾,但在古埃及,鳥類除了是優質蛋白質的來源之外,還是承載了神的力量與靈魂,使眾神能夠安然行走於人間的容器與化身。

  不管是捕獵或是養殖,雖然千百年來古埃及人吃掉了難以估量的鳥類,但有趣的是,同樣作為優秀並且取得門檻更低的蛋白質來源,卻幾乎看不到古埃及人任何關於蛋類使用的描述與記載,不管是哪種鳥下的蛋都一樣。

  古埃及人幾乎不吃蛋。

  中王國時期(Middle Kingdom Period),皇室便已經頒布正式的法令,規定只有在生機盎然的春季才能夠採集各種鳥類生下的蛋,除了可採集的數量被控制在極少之外,這些四處採集而來的珍貴蛋類,還被嚴格限制只能作為醫療用途。到了後來,甚至只有身處相關領域並且具有正式資格的工匠,才能在開放的時間內,把手伸進鳥巢。

亞圖姆(Atum),赫利歐波利斯(Heliopolis)神話系統中的眾神之父。

  在赫利歐波利斯(Heliopolis)神話系統的創世神話中,在世界尚未被創造之前,只有一片廣袤無際、被稱為努恩(Nun)的原始水域懸浮在黑暗之中,努恩之中孕育著一顆巨大的蛋。之後,一座山丘自巨蛋中破殼而出,並從努恩裏冉冉升起,山丘之上誕生了第一位神亞圖姆(Atum),亞圖姆為世界帶來了第一絲光亮,還順手創造了之後活躍的諸神,進而創造了世界。

  因此,古埃及人認為,蛋除了形狀長得像太陽外,更是這世間一切的起源,蘊含著創造、再生與綿延不絕的強大力量。

  這也就是為什麼,在古埃及的象形文字(hieroglyph)中,代表「兒子」與「繁衍」之意的,會是一隻鴨。

拉美西斯九世(Ramesses IX)陵墓,KV 47,帝王谷(Valley of Kings)。底比斯(今路克索)西岸。
浮雕上方,鴨子與左邊的太陽圓盤唸作「Sa Ra」,意即「拉之子」,為法老的五個正式頭銜之一。

  而能夠生下蛋的各種鳥類,儘管依舊被古埃及人不斷地丟進火裏再往嘴裏塞,但在古埃及人心中自然也被賦予了不同於以往的、來自於眾神的特別份量。

象徵天空之神荷魯斯(Horus)的游隼(falcon)雕像。Temple of Edfu,Edfu。

  另一方面,正如時常以游隼(falcon)形象出現的天空之神荷魯斯(Horus)與太陽神拉(Ra),或是以埃及聖䴉(ibis)形象出現的智慧之神圖特(Thoth),在古埃及的神話系統中,確實存在著許多以鳥類為主要化身型態的神祇。

  無論是鳥類或是其他動物,這些頂著不同腦袋到處閑晃的各路神祇,其實精確體現了古埃及人理解與詮釋這個世界的主要方式。那便是先將眼前這些震撼的、抽象的、不可解的自然現象凝聚成具有清晰個性與能力的神祇,接著再為這些神祇尋找能力相互匹配或是擁有類似象徵意涵的動物化身。

  於是被視為尼羅河神之一的索貝克(Sobek)有著鱷魚的頭顱,守護天空的荷魯斯有著游隼的腦袋,而推著形似太陽的糞球不斷前進的蜣螂(Dung Beetle,Geotrupidae),則成為了太陽神拉旭日東昇時的型態赫布里(Khepri)。

  不過,現實世界中的各種動物,當然不可能從始至終都維持著一種面貌,而是會依照當下的情境與需求,展現出不同的習性或能力。正是因為如此,在古埃及的神系裏,時常會有各路神明共用同一種動物化身的情況發生。像是太陽神拉、天空之神荷魯斯、破曉的時分的太陽神赫拉哈提(Horakhty),以及戰神蒙圖(Montu),都常常以游隼的形象出現,有時甚至連準備上神廟向神明祈福或舉行儀式的古埃及人都會搞混。這些神祇分別套用了游隼身上的不同面向。荷魯斯擷取了游隼飛行時的迅速與銳利,蒙圖則凸顯了游隼捕獵時的果斷與殺伐,拉與赫拉哈提則取用了游隼展翅巡遊天際時,所象徵的恆久守望。

  而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在於,除了形象特別鮮明、執掌範圍極為明確的幾位之外,古埃及神系中幾乎所有重要的神祇,就算個性與能力再怎麼與鳥類無關,卻也都具備自己的鳥類型態。更進一步地說,幾乎所有古埃及神祇,都曾經以鳥類的姿態,高振著羽翼在神話故事、墓室碑文與壁畫雕塑中自在穿梭。

  而且並不是所有古埃及人都知道這麼一回事。

  因為這與古埃及的文字相關。

  如果只是將雕像或是壁畫裏見到的鳥類腦袋單純理解為一個圖案,並且連接到某一位特定的神祇,那麼便沒辦法解釋,為什麼那些能力和個性都與鳥類八竿子打不著的神,卻也同樣擁有鳥類的型態與化身。

  既然所有的象形文字都能夠被視為一種圖像,那麼所有的圖像自然也能夠反過來,用象形文字的方式加以解讀。若是將這些裝在神祇脖子上的鳥頭都看成文字的話,那情況就不一樣了。

hpr,「成為」之意。

  有點像是漢字中,同部首的字通常會具有相似的意思,在古埃及的象形文字裏,即便唸法各異,但所有鳥類腦袋所傳達的意義其實一樣,都是來自於「hpr」這個字的反覆交疊與延伸。

  「hpr」這個字是「成為」的意思,主要用來描述每天早晨太陽的重獲新生。而由無數個日子、無數次新生所連結起來的無數個「hpr」,古埃及人便以鳥類腦袋這個圖案來統括與代表,並從無數個不斷發生的「成為」中,衍生出了「變形」、「轉變」的深層意涵。

  而這正是古埃及眾神所共同具備的特性,也是古埃及人終其一生追逐的目標。

  在古埃及人眼中,神之所以為神,正是因為神能夠不斷變化,不拘形體地在各種事物之間自在流轉。

  而對古埃及人來說,拚盡全力通過死後的審判、希望最終能與神同在或甚至成為神,便是為了能夠得到眾神不斷轉變的能力。

  惟有像一滴水珠溶入尼羅河那樣,與眾神一起消融流淌在世間萬物之中,才算是真正迎來了永恆的靜謐與自由。

  酒足飯飽地離開前,走到了鵜鶘身邊。

  看起來還是一肚子火的鵜鶘倏地咬住了我的左腕,捕魚一樣一直往裏吞。

  輕拍牠的翅膀和背,希望能稍稍緩和我們之間短暫的針鋒相對,更何況根本沒理由交惡。

  感覺牠的鳥喙加重了力道,看來這傢伙不管成不成神都不打算有所轉變。

  有點痛,但還是撫著牠有些裂痕的長喙輕聲說。

  搶你晚餐的其實不是我。

  是魚攤老闆。


(原載於臉書,2020/10/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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