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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u-Hung Chiang

cartouche

  叼著半冷的早餐排在隊伍最後面,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處心積慮在老城區找到了一間路程不到十分鐘的小旅店,明明特別跟旅店樓下書報攤的歐吉桑探聽了一條最快的捷徑,明明天還沒亮就起床準備。扛著滿身的裝備與滿腹的飢餓在空無一人的開羅(Cairo)街頭一路狂奔,就是為了能夠第一個踏進那扇簡單秀氣卻無比神聖的門。

  所以前面這條人龍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

  明明就還不到七點。

  啃著早餐看著開羅緩緩甦醒,解放廣場(Tahrir Square)旁的圓環也被按著喇叭不放的洶湧車潮猛力催動。八點五十幾分左右,在整個城市的恢宏背景音裏,一串細小清脆的金屬音響徹天際。

  長長的人龍開始騷動,不遠處,在警衛的重重護衛下,一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正擺弄著手裏的鑰匙緩緩走來。

開羅博物館(Museum of Egyptian Antiquities)的一樓大廳,入口處聳立的是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巨型石像。

  人龍之中推搡許久,總算正式踏進了開羅博物館(Museum of Egyptian Antiquities),再一次,鋼彈(Gundam)一樣的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幾乎是立刻撲面而來,堅毅的身影似乎兀自蔭護著背後縱橫交錯的跌宕與輝煌。

  緩步其中卻總覺得喘,應該不是因為人多擁擠,剛剛那條擋路的人龍一進門就上樓了,看方向應該是直奔皇室木乃伊和圖坦卡門(Tutankhamun)而去。

  或許是因為展廳儘管敞亮,卻依舊無法容納所有古埃及曾經的烜赫與寂寥,不能盡情舒展的時光在棺槨牆垣之間、在碑文壁畫之間、在刀戟甲冑之間不斷層壘疊加壓縮凝聚,緻密得幾近真空。

  又或許是因為我一直忘記呼吸。

  缺氧眩暈之際倚牆稍歇,發現相較於周遭的井然有序,展廳正中央卻空著一個極其突兀的空間,像是曾經長駐在此的展品剛被挪開,又像是悉心整理出了博物館中最重要的位置,正靜靜等著誰的歸來。

  雖說是妄想,但由衷希望會是《羅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畢竟這塊漆黑如夜的花崗岩,是開啟古埃及文明最關鍵的那把鑰匙。

  所以無論如今埃及考古文物部(Ministry of Antiquities)再如何強烈要求,英國政府就是不肯歸還。

  Fxxk。

  幸好當初用來破解《羅塞塔石碑》的鑰匙,倒是完完整整留在了埃及。

  一個在埃及幾乎隨處可見的符號。

《羅塞塔石碑》為托勒密五世(Ptolemy V)的詔書。由上而下分別為聖書體、通俗體與古希臘文。現藏於大英博物館。

  1822年,法國考古學家商博良(Jean-François Champollion)之所以能夠順利破解古埃及的文字規則與句法結構,除了這個人本身有夠聰明之外,還因為在石碑上發現了一個其實尋常的書寫細節。

  《羅塞塔石碑》是托勒密五世(Ptolemy V)向埃及全境下達的行政文書,除了表彰自己繼位滿週年的英明神武外,更重要的是頒布調整之後的稅法。

  托勒密時期(Ptolemaic Dynasty)的行政文書很特別。來自希臘的法老會先以傳統的象形文字(hieroglyph)書寫內容,目的在於彰顯自己統治埃及的正當性以及與埃及眾神的連結,不過象形文字傳遞訊息的功能幾乎為零,所以會再以當時民間廣泛使用的「通俗體」(Demotic)寫下同樣的內容,最後再寫上古希臘文的版本。

  而之所以要加上古希臘文,一方面是為了當時埃及境內穩定成長的希臘移民,另一方面,建立在亞歷山大(Alexander the Great)征服之後的托勒密王朝,實際上受到馬其頓王國(Kingdom of Macedonia)的管轄與制約,於是乎所有重要的行政文書都必須附上古希臘文版本,並送到首都馬其頓(Macedonia)存檔備份。

  拿到碑文拓片後,商博良從自己熟悉的古希臘文入手,卻一無所獲,畢竟只是讀懂文書內容根本無助於破解一套陌生的文字系統,於是又苦心孤詣精通了科普特語(Coptic),並憑藉著科普特語和古埃及晚期語言的相似性,看懂了碑文中段的「通俗體」,儘管如此,在找不到這三套文字之間究竟有何關聯的情況下,最頂端的象形文字依舊縹緲無依。

  這時,一個型態特殊的象形文字躍入商博良的視野。

  碑文中,每一個象形文字之間都有著清晰可見的間隔,惟獨一個長長的橢圓形,向容器一樣包裹著其他象形文字。

  仔細比對三種文字版本後,商博良發現,雖然不清楚橢圓形框框究竟代表甚麼意思,但裏頭寫的應該就是法老的名字。

  接下來就好辦了,畢竟對古埃及人來說,名字是最重要的事之一,而法老的名字又是重中之重,自然會留下詳盡慎重的記載。

  藉著托勒密五世之名,商博良最終發現象形文字並非是純粹的表音或是表意符號,而是音義兼具的複雜系統。

  越過了這個認知上的核心難題,商博良正式走上了破譯象形文字的偉大航道。

  而當初那個引起注意的橢圓形框框,也終於有了更精確的稱呼,「王名框」(cartouche),或是「王名環」。

KV 6。帝王谷(Valley of Kings),底比斯(今路克索)西岸。
拉美西斯九世陵墓中的壁畫,右上角的王名框中,清楚寫著法老的「出生名」與「登基名」。

  「cartouche」在法文裏是子彈的意思,當時的考古學家覺得這些寫滿文字的橢圓形,長得實在很像步槍子彈,於是就隨口定下了這麼個稱呼。

  而在象形文字的書寫中,王名框最顯著的作用,就是明確標示出法老名字的所在,同時和其他象形文字做出區隔。除此之外,王名框還有另一重更為重要的功能,便是作為特殊的容器與屏障,承載法老無比尊貴的名字,並阻絕框框之外的一切干擾和污染。

  雖然早在古王國時期(Old Kingdom Period)第三王朝就開始使用王名框,第四王朝的法老還把這個長長的橢圓形框框納入正式的書寫規範,但王名框一開始並不是王名框,而是另外一個獨立的象形文字。

snw。

  圓形之下加一槓,唸作「snw」或「shenu」,這才是王名框的本來面目。

  圓圈是條繩索,而下方的橫線則是繩索打結之後平放的樣子,代表的是由繩索圍繞起來的一片有限空間,也可以解釋為具有既定疆界的領土範圍。

  放眼整個古埃及,自然只有坐擁廣大領土的法老有資格把名字寫在這個字裏面。

eht。

  至於為什麼會有埃及學家習慣把「shenu」直接解釋為剛剛升上地平線的太陽,概念其實是來自於另一個字,「êht」。

  這個字長得非常直觀,就是旭日東升的意思。下面凹進去的是山,上頭的圓形則是代表太陽的圓盤。

  雖然長得實在是很像,不過這兩個字一開始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

  古埃及文明出現之初,太陽只是地區信仰,還沒遍及埃及全境,也還不是整個宗教系統的核心,當時,就連法老也並不強調與太陽神之間的關聯。比如第四王朝的法老古夫,名字就唸作「Khnum Khufwy」,意思是「蒙受克嫩(Khnum)保護之人」。

  克嫩是月神。

古王國時期(Old Kingdom Period)第四王朝法老古夫(Khufu)的王名框,意思是「蒙受克嫩神保護之人」。

  而隨著太陽神的重要性日益增長,古王國時期晚期,不僅法老開始自稱「太陽神拉(Ra)之子」,就連王名框本身的意涵也開始發生轉變。

  「êht」這個代表旭日東升的字,意涵逐漸被吸納疊加進了「shenu」之中,原先的繩索成了太陽的輪廓,下方的繩結則成了無盡延伸的地平線。

  於是,「shenu」象徵的不再只是法老統治的整片區域,也成為了這世間陽光所能照耀到的每一個角落,最後甚至成為了太陽本身的體現。

  而剛剛完成進化、正式成為太陽神之子的法老,名字當然只能寫在陽光最充足、最能代表太陽的地方。

  雖然總是因為名字取得太複雜,得把太陽拉長才寫得下就是了。

  展廳裏氤氳升起黃昏時分那種帶著一點墨色的陽光。

  陽光流轉墨色漸緩,一抹抹染向展廳中央的那處空曠。

  倏地陽光四濺,甩脫的墨色擰成了一方如夜的漆黑。

  飛竄的陽光如針,轉瞬刺入周遭的棺槨牆垣碑文壁畫。

  漸漸,陽光刺入的地方開始泛起微小溫暖的光芒。

  靜默的王名框仍在翹首盼望。


(原載于臉書,2020/1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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