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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u-Hung Chiang

calendar

  喀的一聲快門彈起、一隊鷗鳥掠過天際,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牽動著誰,又或者是同時發生的情景。總之,讓正望著河面波紋愣愣出神的我差點跌進自己的倒影裏。

  萬籟俱寂,尼羅河的寬厚恬靜大概就連我這種體重的人也能沈沒得悄無聲息,頂多留下一陣大一點長一點的餘波。

  在輕微搖晃的甲板上站穩身形,抓了張椅子,坐在船頭濕潤又帶點泥土氣味的微風裏,看著新月和繁星在黎明之中漸漸褪去形跡。

  突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凝神細想,才發現在埃及的日子,除了排定的行程之外,每天不是窩起來一直想一直寫,就是拎著相機到處亂闖各種拍。夕陽星軌日出,或是凌晨時分開羅(Cairo)埃及博物館(Museum of Egyptian Antiquities)前空無一人的圓環和街道。幾乎沒睡,也根本睡不著,只是在日落之時感覺稍稍疲倦,隨著日出又再次精力充沛。

  就像被太陽神拉(Ra)挾帶進了《來世之書》(Book of Amduat),走了一趟又一趟來世最終又獲新生。

  不過古埃及人大概會對我嗤之以鼻就是了,畢竟一個人再怎麼熬夜再怎麼沒有時間概念,都不能弄不清楚自己眼下正在度過的究竟是哪一天。

  古埃及人有夠重視曆法。

記載曆法的淺浮雕。Temple of Kom Ombo。Aswan。

  從早期王國(Early Kingdom Period)時期開始,古埃及社會就同時運轉著三套曆法,出現的時間雖然先後有別,但大致上都在同一個時期制定完備。而儘管古埃及人將頭頂上熾熱的太陽奉為世間最高的主宰,但最先完成並開始投入使用的,其實是以月亮為核心的陰曆(lunar calendar)。

  傳統的古埃及陰曆將一年分為十二個月,每個月三十天,並初步將七或八天定為一週。以黎明時候東方天際不再出現新月的那天為每個月的第一天。這個分判方式其實很特別,在當時,埃及周邊或是兩河流域一帶的國家與文明,即便同樣使用陰曆,但都是以黎明時新月開始出現在東方天際的那天,作為每個月的第一天。這也就讓古埃及人的日子,過得比周遭國家的人們,慢上大約十天到兩週左右。

  這套將一年分隔為十二個月的陰曆,每個月都有各自的名字與對應的神祇。在古埃及,陰曆最主要的使用者並不是尋常百姓,而是神廟裏主掌宗教儀式的祭司,還有皇室裏頭負責祭典與聯絡宗教事務的官員。

  所有的宗教儀式與慶典,都是陰曆的守備範圍。陰曆走的是眾神的時間。

繪於莎草紙上,代表一年十二個月的圖示。為丹德拉神廟中,天花板壁畫的複製品,該圖示又被稱為「丹德拉黃道帶(zodiac)」。

  至於尋常百姓和負責管理各地的行政官員,遵行的則是另外一套稍晚出現但卻截然不同的曆法,也就是太陽曆(solar calendar),當時比較常用的稱呼其實是「民用曆」(civil calendar)。

  雖然被叫作太陽曆,但這套曆法其實一開始並不是以太陽作為推算時間的主要依據,而是尼羅河。

  每年春夏之交,在東非高原、如今的衣索比亞(Ethiopia)境內便會進入雨季,澎湃的雨勢會讓藍尼羅河(Blue Nile)的水量變得非常豐沛,順流而下,位於埃及境內的尼羅河也就跟著開始暴漲,河水氾濫、河底的淤泥翻湧上岸,造就了埃及一年一度的定期氾濫。

  古埃及人將尼羅河開始氾濫的時節,定為嶄新年度的開始,並依照氾濫的階段,區分一年的季節。

  只是不管尼羅河再怎麼言而有信,每年的汛期總不可能分毫無差,畢竟氾不氾濫也不是尼羅河自己說了算。於是為了校準這套以河水漲退為基礎的曆法,當時負責制定與修正曆法的官員,開始另外尋找可供參照的穩定標的。首先是太陽運行的週期,而後,焦慮到晚上睡不著覺的古埃及官員猛然抬起頭,將目光伸向了夜空中的熠熠星辰。

  從當時首都孟斐斯(Memphis)與附近大城赫利歐波利斯(Heliopolis)的觀測結果中,古埃及人發現,尼羅河開始氾濫的第一天,同時也是睽違一整年後,天狼星(Sirius)在黎明時分再次現身東方天際的第一天。

  這天,也就被定為一年的第一天,若是換算成現在的日期,則會是每年的七月二十日。

  然而早期王國時期多次觀測與修正的結果,依舊沒辦法讓這套曆法百分之百的準確,因為人們很快便發覺,居然就連天狼星每年出現的時間,都在不斷地向後延。

  這個問題一度讓後來古王國時期(Old Kingdom Period)的埃及人頭痛欲裂,在費了極大的心力去找尋新的參照物,並試圖完善整個體系後,當時負責的數學家歎了口氣,決定就此忽略這個問題。

  畢竟無論曆法再如何完善或是再如何不完善,日子總是要繼續過下去。

丹德拉神廟(Dandara Temple)天花板上,代表太陽曆的圖示與浮雕。Qena。

  這套至關重要但依舊有些缺陷的太陽曆,將一年分成三個季節,一個季節有四個月,每個月有三週,每週十天。

  第一個季節叫做「Akhet」,氾濫的季節。包括了「Tekh」、「Menhet」、「Hwt Hrw」、「Ka Hr Ka」四個月,是尼羅河的水位急速上漲,開始淹沒沿岸地區的時段。

  第二個季節叫做「Proyet」,意思是顯露、浮出。包含「Sf Bdt」、「Redh Wr」、「Redh Nds」、「Renwt」四個季節,這時氾濫的力道趨緩,水勢平和,河底肥沃的淤泥也大致上覆蓋了整個沿岸地區,是主要的耕種時節。

  最後一個季節則是「Shemu」,是低水位、水退的意思。有「Hnsw」、「Hnt Htj」、「Ipt Hmt」、「Wep renpt」四個季節。這時氾濫的河水已經悉數退去,是收成與農閑的時刻。

  古埃及人的日常生活與工作節奏,通常是以十天為一個單位,如今我們雖然用「週」或是「太陽週」來稱呼,但其實並不精確。在古埃及,這樣一個循環被稱為「旬」(decade、decans)。無論職業,古埃及人在旬末的兩天是不上班的,就連法老和神廟裏的祭司,這兩天也會毫無負擔地拋開國家大事與神明的旨意,在各種宴會與游獵中盡情玩樂。

  一旬十天,一個月有三旬,一季有四個月,一年有三季,總共三百六十天。在制定太陽曆時,為了與太陽運行的週期相符合,所以又補了五天進去。這五天獨立於三季之外,古埃及人認為是屬於神的日子,因此這五天通常會用來舉行全國性的祭典與慶祝儀式。

  也是理所當然的國定假日。

  至於那遺落的四分之一天,古埃及人當時其實就已經注意到了,只是依舊選擇忽略,大概是覺得麻煩。後來托勒密時期(Ptolemaic Period)的希臘人將之稱為「徘徊的日子」或是「迷走的日子」(annus vagus)。

拉美西斯六世(Ramesses VI)墓中天花板上的壁畫,KV9,帝王谷(King Valley)。底比斯(今路克索)西岸。

(註:上圖右側的聖甲蟲為太陽神拉的化身之一 Khepri,代表太陽曆所運行的週期,左側的的山羊頭則為月神 Khnum 常見的型態,代表陰曆所運行的週期。二者相融於中間的圓盤,則象徵著兩種曆法與時間的協調與統合。)


  第三種曆法,則是為了協調陰曆與太陽曆而生。古埃及人藉由計算而得出,太陽曆中的二十五年,會恰好等於三百零九個陰曆月。

  很難想像之前選擇直接忽略天狼星運行週期和每年還有四分之一天的古埃及人,居然會如此大費周章地算出這兩種曆法的交集。這套曆法幾乎沒有實用價值,而是更傾向理論與數學上的推演和計算。

  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套曆法還有一層重要的象徵意涵。

  在最原初的古埃及神話中,太陽神拉是赫利歐波利斯地區的主神,而月神克努(Khnum)則是埃斯納(Esna)地區的主神之一。將陰曆與太陽曆兩者加以融匯與統整,就象徵著各地神話系統與神系的逐漸連結與整合,也就代表著當時埃及正逐漸由一個各方勢力各自為政的狀態,走向中央集權的統一帝國。

  後來,托勒密三世(Ptolemy)曾經頒佈法令,要將太陽曆裏一直被忽略的那四分之一天加回來,每隔四年就多出一天,只是礙於當時各方祭司與民眾的大力反對,最後只能作罷。

  西元前二十五年(25 BC),數千年運轉不輟的太陽曆被當時掌控埃及的屋大維(Gaius Octavius Thurinus)正式廢止,改行科普特(Coptic Calendar)曆,也就是後來羅馬曆法的前身。

  1971年7月21日,亞斯文高壩(High Aswan dam)正式落成,年復一年的尼羅河定期氾濫就此消散。

  坐在船頭看朝陽。

  今天什麼日子。

  星期五,不用上班。正在一旁拉筋做早操的年輕水手語氣很雀躍。

  我們現在在哪。

  亞斯文附近。

  邊伸懶腰邊拿起相機,那隊鷗鳥早飛遠了,不知道曝光了一整晚的星軌成果如何。

  拍得很糟,畫面右下角,應該是西方的位置,不知怎麼就竄入了一個綻放得有些異常的光源,亮度強到直接吃掉了原本應該清晰深邃的整片夜空。

  是那顆總是遲到的天狼星。


(原載于臉書,2020/9/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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