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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u-Hung Chiang

Caesarion


神廟外的高牆下,站在隼身荷魯斯(Horus)神像雙腳中間的小小人形,便是埃及最後一任法老,托勒密十五世。攝於 Temple of Edfu,Edfu。

  人在埃及的每一個瞬間,都像是漂在一片蓬鬆的光暈裏,不管看到什麼,都覺得發著光。

  當然,眼鏡總是擦不乾淨導致各種折射散射的這個外部因素,得先存而不論。

  直到好不容易找到時間,能將記憶卡插進電腦、仔細翻看每一張照片時,才赫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拍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彷彿是有意為之,神廟牆外,這個將自己藏在隼身荷魯斯(Horus)雙腳之間,低著頭、靜靜接受天空之神呵護與庇佑的瘦小身影,是古埃及真正意義上的最後一位法老。

  托勒密十五世(Ptolemy XV),繼位時得到的稱號是「敬愛其父親與母親的神」(Theos Philopator Philometor)。

  不過,不管是身為一國之君的正式頭銜,還是證明這個人確實具有神格的稱號,在民間的知名度其實都不高,因為對當時絕大部分的人來說,這個人的名字就只有一個,凱撒里昂(Caesarion,中文譯名為筆者自行翻譯),用古希臘文來說就是「小凱撒」(Little Caesar)。

  西元前47年6月23日,凱撒里昂呱呱墜地,母親便是當時埃及的實際掌權者,如今大名鼎鼎的克麗歐佩托拉七世(Cleopatra VII,即「埃及艷后」,中文譯名為筆者自行翻譯)。而也正是因為如此,身為長子的凱撒里昂,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受到了來自各方的熱切關注。

  而且是過分熱切的關注,當時幾乎所有地中海(Mediterranean Sea)周圍的國家,都在想方設法地探聽關於這個嬰兒的一切。

  因為出生的時間點實在是太巧了。

  一年前,確切說來是西元前48年的9月。如日中天的凱撒(Julius Caesar)終於獲得了元老院(Senatus)的批准,帶著一大批軍隊搭船越過地中海,向埃及宣戰。戰爭的結果其實顯而易見,兩國的艦隊只在亞歷山卓(Alexandria)城外的海上交手了幾個回合,到了西元前47年的1月,凱撒就被人恭恭敬敬地迎入了亞歷山卓城的城門。

  這場在現在看來規模其實不大的亞歷山卓海戰(Alexandrian War),讓原本的法老托勒密十三世(Ptolemy XIII)正式失去了埃及的統治權和性命,也讓克麗歐佩托拉七世正式走向凱撒、走入當時國際政治的繁複舞台。

  不過,凱撒並沒有在1月、戰爭結束之後,就立刻跟著軍隊撤退回羅馬,而是完全不甩元老院的命令,隻身留在了埃及,不只花了不少時間力氣幫克麗歐佩托拉七世擺平了不少內政上的問題、協助她的弟弟托勒密十四世(Ptolemy XIV)登上埃及法老的位置,同時還一併頒布了讓她與托勒密十四世共同治理埃及的行政命令,並且連帶讓羅馬正式承認了克麗歐佩托拉七世的統治權。

  而凱撒里昂之所以一出生就流言纏身,便是因為凱撒4月左右才從亞歷山卓港上船離開,克麗歐佩托拉七世6月就把他生出來了。自此之後,無論是在羅馬還是埃及,當時人們最感興趣也最常談論的一件事,就是凱撒里昂那個謎樣的生父,究竟是不是凱撒。

  畢竟誰知道凱撒當時留在埃及的真正目的,到底是為了協助處理地方事務,還是為了陪克麗歐佩托拉七世安胎。

  對於當時的埃及人來說,這件事就是茶餘飯後的八卦,大家吃飽了閑著沒事幹,就聚在一起聊一聊猜一猜、打發點時間,但對於地中海彼岸的羅馬人來說,這個話題就不是這麼輕鬆了。

  在羅馬人眼裏,尤其是在掌權的羅馬人眼裏,凱撒與克麗歐佩托拉七世之間一直說不清楚的關係,本身就已經是一樁醜聞了,現在又冒出這麼一個疑似具有凱撒血緣的男孩,這對於當時羅馬的政治局勢來說,絕對會是一場災難。

  因為當時的羅馬雖然採行的是共和制(res publica),但戰功彪炳而且手中又握著軍隊的凱撒,其實就是羅馬實質上的最高統治者,元老院什麼的,根本不構成障礙與威脅,而且以凱撒的野心,廢除共和制將羅馬變成自己的帝國,是遲早的事。

  不然凱撒後來也不會被暗殺。

  但要是如果,凱撒真的有機會讓羅馬成為自己的帝國,那麼一時之間無法證真卻也無法證偽的凱撒里昂,就有機會成為羅馬帝國的正統繼承人。而且當時的凱撒並無子嗣,凱撒里昂還會是第一順位繼承人。再加上身為克麗歐佩托拉七世的長子,這個男嬰就算什麼都不做,時間一到他就會自動成為埃及帝國名正言順的法老。

  所以基本上凱撒里昂惟一需要做的,就是好吃好睡平安長大,然後憑藉著自己驚人的血統,不費吹灰之力地成為當時歐洲與非洲兩大帝國的最高統治者。

  克麗歐佩托拉七世當然也很清楚這一點,而且遠的不說,光是這個嬰兒的存在,就能最大程度地拉近兩個帝國之間的關係,讓埃及得到羅馬這樣一個強大的靠山。所以,在凱撒里昂出生之後,克麗歐佩托拉七世便想盡了一切方法、動用了當時所有的管道,向全世界宣告,凱撒里昂就是凱撒的親生兒子。甚至還幾次帶著小孩直接殺到羅馬去,想找凱撒認祖歸宗。

  最有意思的就是,雖然凱撒始終否認自己有這麼一個兒子,但克麗歐佩托拉七世和凱撒里昂幾次造訪羅馬時,住的都是凱撒的別墅,一切吃穿用度全由凱撒負擔。

托勒密十五世,即凱撒里昂的頭像,材質為花崗岩。現藏於 Franklin Institute,費城,美國。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凱撒里昂三歲那年,當克麗歐佩托拉七世又一次帶著他渡海來到羅馬時。

  西元前44年3月15日,凱撒被刺身亡。

  問題來了。

  凱撒斷氣的隔天,手握實權的一票羅馬菁英階級就立刻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應該將凱撒里昂視為凱撒的親生血脈,並讓這個男孩繼承凱撒當時在羅馬的一切。另一派則非常生氣地駁斥,認為既然凱撒生前從來沒有承認過這件事,那麼就不應該接受這個來歷不明的小鬼,況且凱撒的接班人究竟是誰,當時的大家其實都心理有數。

  就在兩派吵得不可開交的當下,克麗歐佩托拉七世冒著隨時可能喪命的風險,帶著凱撒里昂靜靜地躲在羅馬,等待著凱撒的遺囑被正式宣讀的那一刻。

  殊不知遺囑裏對凱撒里昂根本隻字未提。

  凱撒的遺囑簡潔明瞭,基本上就只說清楚了一件事,那便是即刻領養自己的甥外孫(grand nephew,屋大維的母親是凱撒的外甥女)屋大維(Gaius Octavius Thurinus),並指定屋大維作為自己惟一的繼承人。

  消息一出,兩派之間的激烈爭論很快就消弭於無形,既然這是凱撒在這世間的最後一個要求,那麼其他人自然也就沒辦法提出什麼異議。而原先心中還懷揣著一絲絲企盼的克麗歐佩托拉七世,也只能在失望與錯愕中,用最快的速度,帶著凱撒里昂離開羅馬、回到埃及。

  至於屋大維,則是憑藉著凱撒留下來的一切,在接下來的幾年裏,一步一步登上了羅馬最高領導人的位置,還在不久之後,和安東尼(Marcus Antonius)、雷比達((Marcus Aemilius Lepidus)組成了新的三巨頭,權力甚至凌駕於執政官(consul)之上。

  沒想到克麗歐佩托拉七世母子才剛回到埃及,托勒密十四世就暴斃。克麗歐佩托拉七世於是立刻宣布,讓當時三歲的凱撒里昂繼位成為托勒密十五世,與自己共同治理埃及。

  當然,克麗歐佩托拉七世還是實質並且惟一的掌權者,繼續施展著自己高超的外交手腕,在共和派與新三巨頭之間斡旋,試著為埃及爭取最大的生存空間。

  好在隨著屋大維順利繼承了凱撒的遺產、慢慢鞏固了自己在政壇中的地位,羅馬的政治局勢也迅速恢復穩定,凱撒里昂這個具有可疑血統的男孩也就越來越不構成威脅,久而久之,凱撒里昂這個名字和與之相關的一切,也就漸漸湮沒在了羅馬人熱鬧嘈雜的日常生活裏,再也沒人提起。而埃及法老這個堂皇卻沉重的頭銜,雖然有名無實,卻也能夠提供最基本的人身安全保障。

  凱撒里昂終於能夠像一個正常的埃及小孩那樣,平安健康地度過自己的童年。

  除了幾次被帶去羅馬,凱撒里昂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亞歷山卓,和一個正常的埃及小孩一樣,乖乖上學。

  儘管這時的托勒密王朝已經統治埃及兩百八十年了,但在皇室成員的培育上,採用的依舊是希臘化時代(Hellenistic period)的教學方式和內容。除了最基礎的體能訓練和修辭、演說、政治、歷史、哲學這些必修課程,凱撒里昂還得選擇至少一門自己感興趣的專業科目進行鑽研。

  就像克麗歐佩托拉七世,除了具有強大的政治與外交本領、精通至少八種當時世界的官方語言,同時在醫學與藥理學上也有極高的造詣與成就,出版過不少具有原創性的研究論文。

  要不是生在帝王家,克麗歐佩托拉七世或許會成為當時世界上最知名的醫學家之一。

安東尼在自己的領地鑄造發行的新版銀幣,一面是打扮成希臘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的安東尼(右),另一面則是裝扮成魔法女神伊西斯(Isis)的克麗歐佩托拉七世(左)。現藏於 Altes Museum,柏林。

  凱撒里昂在十歲時,正式見到了安東尼。

  這時的克麗歐佩托拉七世已經改變了策略,不再斡旋於羅馬政局的兩股勢力之間,而是選擇直接與新三巨頭中的安東尼建立盟約。

  自此之後,凱撒里昂便時常被克麗歐佩托拉七世帶到安東尼在羅馬東邊和小亞細亞地區的封地小住,安東尼也越來越常出現在亞歷山卓的各個角落,而且每次待在埃及的時間都比前一次更長一點。

  安東尼最後居然還能與克麗歐佩托拉七世一起主持各種宗教儀式與祭典。

  對古埃及人來說,只有地位與神同等崇高的法老能夠主持宗教事務與儀典,但在當時大大小小的宗教場合上,身份與稱號明明就和克麗歐佩托拉七世同一個等級的凱撒里昂,卻只能在旁邊坐冷板凳,然後看著在埃及沒有任何正當身份的安東尼,滿臉笑意地與克麗歐佩托拉七世一起參與各種儀式。

  甚至就連那張冷板凳的物理位置,都比克麗歐佩托拉七世的座位低了一階,凱撒里昂只能仰頭望著安東尼與自己的母親平起平坐。

  不久之後,安東尼在自己東方的領地內鑄造並且發行了新的銀幣。銀幣的一面是打扮成希臘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的安東尼,另一面則是裝扮成魔法女神伊西斯(Isis)的克麗歐佩托拉七世。

  這批銀幣非常耐人尋味。

  因為戴奧尼索斯雖然是個希臘神,但在托勒密時期的埃及,戴奧尼索斯基本上就等同於埃及神話中的冥皇歐西里斯(Osiris)。

  神話故事裏,歐西里斯是伊西斯的丈夫,而象徵著現任法老的天空之神荷魯斯,則是歐西里斯與伊西斯的兒子。

  對凱撒里昂來說,這是一段有些尷尬的日子。

  只是凱撒里昂大概沒想到,一夕之間,自己的處境就從尷尬變成了危險。

  西元前34年,整整十年之後,為了打擊自己最主要的政敵屋大維,也為了動搖屋大維在羅馬政壇的根基,人在埃及的安東尼再一次向全世界大聲疾呼,凱撒里昂就是凱撒的親生骨肉,只有凱撒里昂才是凱撒的正統繼承人。

  畢竟屋大維當時所擁有的一切,全是來自於凱撒。

  緊接著,安東尼又單方面宣佈與屋大維的姊姊離婚,並公開遺囑,表明自己死後不願意葬在羅馬,而是希望能永遠留在埃及。

  不只是與屋大維,安東尼與整個羅馬徹底決裂。

  西元前32年的春天,元老院指控克麗歐佩托拉七世蠱惑安東尼、使得安東尼墮落,並且正式向埃及宣戰。

  隔年,滿肚子火的屋大維便帶著羅馬的大軍,走陸路、沿著地中海沿岸一路殺進了亞歷山卓城。

  西元前30年8月1日,安東尼在亞克興戰役(Bellum Actiacum)戰敗後自殺。

  在確認無力回天後,克麗歐佩托拉七世立刻將凱撒里昂送出亞歷山卓城,讓他帶著大批托勒密王朝的財寶往南逃向努比亞(Nubia),而後再從努比亞出海,越過紅海(Red Sea)逃到當時同樣深受希臘化文化薰陶的阿拉伯半島。

  8月12日,成為俘虜後被暫時軟禁在宮殿裏的克麗歐佩托拉七世,為了不讓屋大維將自己帶回羅馬遊街,用毒自殺。

  而在攻破亞歷山卓城、安東尼和克麗歐佩托拉七世都自殺之後,屋大維還花了點時間掃平埃及各地零星的反抗勢力,所以本來並不是非常在意凱撒里昂的去向。反正整個埃及都已經在羅馬軍隊的控制之下了,一個母歿父不詳的小鬼是能掀起什麼風浪。

  直到身旁的一個近臣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

  「凱撒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沒過幾天,屋大維便下令,向埃及全境放出消息,邀請凱撒里昂回到亞歷山卓,並承諾讓凱撒里昂在羅馬的保護與監督之下,繼續當埃及的王。

  西元前30年8月30日,十七歲生日剛過不久的凱撒里昂,在接近亞歷山卓城的一條郊外小徑上,被一小隊羅馬士兵截獲。

  然後就地格殺。

  照片裏的凱撒里昂沒有面目。

  或許是被太過冷峻的命運削去,或許是被太過厚重的時光掩去。

  或許就只是錯位的光影。

  或許在斧刃加身的那個瞬間,這個千年帝國的最後一位主人,這個十七歲的徬徨少年,在被逼著匆匆回顧完自己有些短暫的一生之後,會仰起頭,對著近在眼前的亞歷山卓,對著遠在天邊的地中海,輕輕地說一聲。

  靠杯啊。


蔣與弘

2021/8/20

夜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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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Hung Ch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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