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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u-Hung Chiang

build a Pyramid

  離開機場跳上車,不等全力馳騁在高速公路上的我進入開羅(Cairo)市區,吉薩高地(Giza Plateau)上的碩大身影就先從 11 公里外捎來了問候。車窗緩緩降下,隔熱紙的棕黑逐漸褪成帶著炫目陽光的偏黃風沙,就像不斷交替的夜與艷陽,只是流轉之中,矗立河畔的金字塔卻彷彿看不出任何變化。

  人類害怕時間,但時間害怕金字塔。埃及朋友的聲音從下方傳來,距離不遠,卻被高地上從不間斷的風削切得有些斑駁。

  人類怕時間,時間又怕金字塔,所以人類怕金字塔?一邊想著希臘時代才出現的古典三段論,一邊護著相機、扣著巨石邊緣的稜角和凹槽不斷往上爬。急切尖銳的哨音伴隨著攀緣直上的每一步響徹吉薩。

  戴著墨鏡挺著啤酒肚的觀光警察拿下哨子,操起簡單直白的英文開始喝斥所有試圖往上爬的觀光客。其實已經置身在聽不太清楚觀光警察到底在罵些什麼的高度,但還是回過頭,循著來時落腳的路徑,緩緩下行。

  現在想來依舊有些扼腕,畢竟從維多利亞時代開始直到二十世紀初期,來埃及旅遊的歐洲觀光客在爬上金字塔後,還能一派悠然地坐在頂端曬太陽野餐。

在金字塔頂端野餐、做日光浴的英國觀光客,1938。

  好不容易避開觀光警察回到地面,背靠著大金字塔(The Great Pyramid)將近一層樓高的地基,正摸出背包裡的超廣角鏡換上,想找一個能拍下金字塔全貌的角度,卻突然感到一陣心慌。一種忽然被什麼籠罩的威懾,似乎是來自於一股無可名狀、連超廣角鏡也無法完全容納的渾厚與蒼茫。

  人類確實應該害怕金字塔。聲音彷彿自身後傳來。

  不知道希羅多德(Herodotus)在看到金字塔時,心中是不是也有相同的震撼與害怕,所以才會殫精竭慮地想找出金字塔確切的建築方法。

  晚期王國第二十七王朝(525 — 404 B.C.)時,希羅多德搭的小船才剛從地中海駛入尼羅河口,碩大無朋的金字塔群就躍入眼簾。進入首都孟斐斯(Memphis)後,希羅多德到處向人打聽金字塔的來歷,但已經沒有人知道金字塔究竟是什麼、又有什麼確切的用途了,只是三不五時被拿來當作指引方向的巨型路標。

  無論是城垛,或像其他人所說的是祭壇,金字塔都是一階一階建造而成的。在鋪好底層的石頭後,他們用一種短木板做成的裝置,將剩下的石頭從平地抬升到他們所在的位置。第一台裝置將石頭抬到第一階上,然後由第二台同樣的裝置接手,繼續向上抬升。在第二階上,會有第三台裝置將石頭往更高處抬。無論他們是擁有與階梯數一樣數量的裝置,或可能只有一台裝置,每完成一階,就將裝置往上搬,兩種說法都有可能,所以我在此並陳。金字塔的最上端先完成,而後是中段,最後才是接近地面的部分。

  這個在《歷史》(Histories)中花了不少篇幅描寫、後來被稱作「希羅多德裝置」(Herodotus Machine)的建築技術,源自於希羅多德遊歷埃及時,尼羅河畔常見的生活工具,主要用來從河中汲水與將船上的重物搬運上岸。是一種利用槓桿原理,長得像大型翹翹板的簡單機械裝置。

  只是如今的埃及學界認為,無論再多的「希羅多德裝置」,都無法負荷建設金字塔的龐大工程量。畢竟大金字塔大約由兩百三十萬塊巨石砌成,每塊巨石的重量最少兩公噸、最重的則有十五公噸,單靠簡單的木頭翹翹板來搬運石塊,實在有些難以想像。更何況木材在古埃及,始終是稀少並且昂貴的物資,拿來做建築工具的可能性不大。

  至於現在最為大家所接受的金字塔建築方式,就是倚賴長坡道,非常長的那種。

  先用吉薩高地上豐沛的沙土堆出一條坡度小於 22 度的長坡道,然後將坡道的表面用水淋溼,減少人力推動巨石所產生的摩擦,等到巨石搬運到預計的位置,坡道便功成身退,打碎之後重新歸為塵土。隨著巨石需要搬運到不同的位置或不同的高度,工匠們就必須在飛揚的黃沙中,日復一日地建起新的坡道。

  而既然坡道的傾斜角度必須維持在 22 度以內,所以當金字塔越蓋越高,需要的坡道也就會越來越長,這時工匠們就會轉變建造坡道的方向,讓坡道像旋轉樓梯一樣,攀附著金字塔已經完成的部分盤桓而上,藉此來減少坡道的整體長度和佔用的空間,同時也比較省工。

  不過隨著新的考古證據出現,金字塔的建築方式似乎又多了一種新的可能。

梅勒日誌(Le journal de Merer),現藏於開羅博物館。
梅勒日誌(Le journal de Merer),現藏於開羅博物館。

  2013 年,法國埃及學家 Pierre Tallet 在紅海(Red Sea)沿岸,距離蘇伊士(Suez)大約 119 公里的地方,發現了一個目前已知最古老的,可以追溯到古王國時期的人工碼頭遺址,Wadi al-Jarf 。碼頭裡除了各種生活用品與用來儲藏食物的陶罐外,還發現了大量的莎草紙。其中最完整的也最讓驚艷的,就是這份距今大約 4500 年的《梅勒日誌》(Le journal de Merer)。

第二十五天:督察梅勒與他的部署,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圖拉南部搬運石塊,並在此過夜。
第二十六天:督察梅勒與他的部署帶著大量石塊,趕往 Akhet-Khufu,在 She-Khufu 過夜。
第二十七天:裝滿石塊後從 She-Khufu 啟航,向 Akhet-Khufu 航去,在 Akhet-Khufu 過夜。
第二十八天:早上從 Akhet-Khufu 出發,向上游圖拉南部航行。
第二十九天:督察梅勒與他的部署花一整天的時間在圖拉南部搬運石塊,在圖拉南部過夜。
第三十天:督察梅勒與他的部署花一整天的時間在圖拉南部搬運石塊,在圖拉南部過夜。

  這份日誌的記錄時間是第四王朝法老古夫(Khufu)在位的第二十七年,而記錄者梅勒(Merer)是當時的一位工程督察,掌管著一支四十人的隊伍,日夜不斷地往來於南方的皇家採石場圖拉(Tura)與大金字塔的所在地(Akhet-Khufu),負責運送建造金字塔所需的石灰岩石塊。這支運石隊伍,每十天會跑兩到三趟船,每趟船能載運二十到三十塊兩噸重的石灰岩。

  而梅勒負責運送的石灰岩,除了用來修飾大金字塔的外牆,讓整座金字塔潔白平整到能反射太陽的金光外,還有一部分的石灰岩,拿來修築附近的大型人工水道。

  這也就從側面隱隱勾勒出了埃及學家對於金字塔建築方式的另一種假設,直接利用水的浮力。

  日誌中提到的「She-Khufu」是「Ro-She-Khufu」的縮寫,直接翻譯過來的話就「古夫池」,是當時座落在大金字塔邊上的大型人工池。如此一來,梅勒的船和其他各種水運交通工具,就能夠從尼羅河直接駛進古夫池,在離建築地最近的地方卸下各種物資,而不需要再大老遠從河岸邊耗費大量的人力獸力進行搬運。

  除了地利之便外,古夫池還扮演著能讓古埃及人輕鬆運送沈重石材的關鍵角色。

  埃及學家認為,當時吉薩高地上,滿佈著無數條由古夫池延伸出來的大型人工水道,將尼羅河水引入水道後,藉著水的浮力就能將巨石運送到高地上的任何地方。至於蓋金字塔的時候,將巨石往上垂直運送的方法,就是直接蓋出一條向上通往目的地的水道,水道中每上升一階,就設下一道閘門,當運送巨石向上時,只要像巴拿馬運河分段調節水位那樣,藉著每道水閘的收放、每段水道中的水位漲瀉,就能夠讓巨石一路往上浮到它該去的地方。

  於是對古埃及人來說,金字塔施工的時間就顯得格外重要了。七月到十一月,這是梅勒日誌紀錄的時間,也是古王國時期每年表定的金字塔施工期間。

  尼羅河的定期氾濫每年大約從七月開始,十一月左右結束。

  而每座金字塔所在的位置,也正說明了當年尼羅河氾濫時的最高水位與漫延邊界。

  避開駱駝和剛剛罵人的觀光警察,繞著大金字塔走了一圈,想找找當年高地上曾經阡陌的大小水道或坡道,眼前卻只剩下漫天黃沙和半截入土的矮小牆垣。

  往更遠處的沙漠走去,一直走到超廣角鏡應該能派上用場的距離。回身對焦按下快門。

  超廣角鏡也沒用。望著手中那張徒具形體的照片皺眉。

  人類確實應該害怕金字塔。彷彿聽見高地上的風捎來這樣的問候。


(載于臉書,2020/7/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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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Hung Ch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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