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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u-Hung Chiang

Black Pharaoh

  神廟之外陽光刺眼。

  大概是門口那四尊巨大的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獨佔了大部分的陽光,穿過柱廳後,阿布辛貝神廟(Abu Simbel Temples)裏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只能倚賴牆角幾盞望向壁畫的慘澹白光勉強辨別方位。

  這是在神廟設計之初便刻意保留的黑暗。

阿布辛貝主神廟最深處的祭壇,由左至右依序為普塔(Ptah)、阿蒙-拉(Amun-Ra)、拉美西斯二世與拉-赫拉哈提(Ra-Horakhty)。

  神廟的最深處是一座小巧精緻的祭壇,供奉著工匠之神、同時也是孟斐斯(Memphis)地區的主神普塔(Ptah)、太陽神阿蒙-拉(Amun-Ra)、拉美西斯二世和太陽神的另一種型態,拉-赫拉哈提(Ra-Horakhty)。每年會有兩天,破曉時分的陽光會以極其精妙的入射角度,逕直穿過外頭四尊巨像中間的入口,精準地來到此處,並在幽闇中照亮拉美西斯二世。

  2月21日是拉美西斯二世的生日,10月21日則是登基為法老,正式成為神的日子。

  這兩天,拉美西斯二世是阿布辛貝神廟裏惟一的光。

右側較小的則是獻給其妻子奈芙塔莉(Nefertari)的神廟。
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所建的阿布辛貝神廟(Abu Simbel Temples),左側較遠、較大,有著四尊拉美西斯二世巨像的是主神廟。

  緩緩適應外頭的光線後才發現是無雲的一天。

  或許是因為一旁納瑟湖(Lake Nasser)的豐沛水氣,外頭的風勢再怎麼強勁也沒有激起漫天沙塵,只是洗得舉目所極盡是澄澈。

  湛藍之下,拉美西斯二世大概覺得自己向南的視線能一覽無遺。

  只是拉美西斯二世似乎來不及看透湛藍之下正翻攪醞釀的洶湧野心。

  六道瀑布蓄勢待發,尼羅河底的黝黑淤泥正等著重見天日。

  努比亞(Nubia)。

  新王國時期(New Kingdom Period)十八王朝後的庫什帝國(Kushite Empire),雖然被圖特摩斯三世(Thutmose III)征服、正式成為埃及的一部份,但其實從未消亡,而是繼續瀰漫在地圖上找不到的角落,緩緩積聚反擊的力量。

  這時的努比亞,反倒因為併入了埃及的版圖,而使得先前雙方一直有些緊繃尷尬的貿易關係,變得無比順暢。儘管每年都需要向埃及進貢大量的貴金屬,但與埃及的商業關係卻從國際貿易變成了國內貿易,這不僅免去了許多官僚層面的瑣碎麻煩,也讓商隊與貨物能夠堂而皇之地進出象關,不需要再千里迢迢借道紅海(Red Sea)。另一方面,在成為埃及之後,努比亞有了埃及這塊金字招牌加持,之前在非洲中部的各種生意也就越做越大、越做越順,也因為埃及當時的赫赫威名,讓當時附近同樣覬覦努比亞地區豐富貴金屬礦藏的部族,不敢輕舉妄動。

  在埃及這頂當時世上最大的保護傘下,努比亞完全放心並且自由自在地不斷擴張自己的商業版圖,同時,埃及為了鞏固這座剛入手的肥美金礦,除了大量輸入各種文化、技術與軍備外,還將正逐漸登上古埃及神話系譜頂端的太陽神阿蒙(Amun)帶入了努比亞當時最大的城市納帕塔(Napata)。

  拉美西斯二世來過之後,阿蒙成為努比亞地區的主神,而納帕塔與隔河相望的博爾戈爾山(Jebel Barkal),則成為了整個努比亞地區的信仰中心。

  而原本已經被打散湮滅的庫什帝國,在埃及的挹注與保護之下,正一點一滴逐漸恢復元氣,並等待著再次壯大、征服埃及的那天來臨。

  只是這一等,就是近六百年。

  雖然努比亞憑藉著對外貿易,在短時間之內就積累了厚實的經濟實力,也與非洲中部的各方部族建立了穩固的連結,但依舊無法與當時的埃及分庭抗禮。畢竟在拉美西斯二世的手裏,埃及的整體國力達到了空前的巔峰。再加上十九王朝時,埃及從與西臺(Hittite)的連年交戰中, 學會增強武器強度的冶鐵技術與以馬匹為主要進攻手段的戰車編制,使得此刻的埃及軍隊,變得更加不好對付。

  不過就在阿蒙正式降臨納帕塔後,庫什帝國日後戰勝埃及的條件,正逐漸萌芽。

而納帕塔(Napata)與博爾戈爾山(Jebel Barkal)則剛好座落於兩岸,望著一路向南流淌的河水。
地圖下方,在第三瀑布(the Third Cataract)與第五瀑布(the Fifth Cataract)之間,尼羅河呈現橫躺「S」型的巨大轉折。

  納帕塔,這個圖特摩斯三世一手建立,之後又由拉美西斯二世親自帶來信仰的城市,卻在全盤埃及化的過程中,在完全相同的神祇與儀式前,發展出了幾乎截然不同的神話詮釋。

  在埃及的信仰與神話中,尼羅河西岸是個詭譎莫測的所在,因為太陽就此沒入地表,而世界的黑暗也由此展開,就連偉岸強大如拉(Ra)和阿蒙,在行至此處時也已是垂老而黯淡。

  西岸代表死亡,所以埃及人習慣在尼羅河的東岸建立神廟、都市一類屬於活人的地盤,而在靜謐安詳屬於死者的西岸安置陵寢。

  在努比亞則完全反了過來。

  在第三瀑布(the Third Cataract)與第五瀑布(the Fifth Cataract)之間,尼羅河正好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橫躺的「S」型轉折,而納帕塔和因為形似聖蛇(Wadjet)而被賦予崇高宗教地位的博爾戈爾山,恰恰就座落在這「S」的中央,分據東西兩岸。

  對納帕塔與博爾戈爾山來說,尼羅河是向南奔流的。也就是說,對埃及人來說代表死亡的尼羅河西岸,對努比亞人來說正好是太陽初生的東方。而居住在納帕塔的人,每天早上都能看見太陽自東方的博爾戈爾山後冉冉升起,在聖蛇的冠冕上綻放光芒。

  漸漸的,努比亞人發現,在埃及西岸落下的阿蒙之所以會在納帕塔的西岸升起,是因為太陽運行的真正軌跡,並不像埃及人所說的那樣,單純地由東岸升起西岸落下,而應該是先由納帕塔的西岸升起,經由納帕塔的東岸而到達埃及的東岸,最終再經由埃及的西岸回到納帕塔的西岸,博爾戈爾山。

  努比亞人相信,埃及人所信仰的阿蒙只有一半,而至關重要的、關於起源與結束的另外一半,則要在納帕塔才能完整看見。

  至此,阿蒙的身世與每天的路徑在努比亞得到了補充與延展,博爾戈爾山成為了阿蒙最初且惟一的誕生之地,而為了與埃及那位不完整的阿蒙做出區別,阿蒙在此成為了「納帕塔的阿蒙」(Amun of Napata)。

  而在努比亞人眼中不完整的阿蒙,則在新王國時期的埃及,尤其在拉美西斯二世之後,成為了全埃及神格最高的神祇之一,以底比斯(Thebes)為中心,整個上埃及(Upper Egypt)都沈浸並且臣服在阿蒙的耀眼光芒之中。

  十九王朝雖然是埃及史上最強盛的時代,但新王國時期的穩定蓬勃並沒有長久持續,拉美西斯二世死後,埃及幾乎立刻開始由盛轉衰。

  在不過百餘年後,拉美西斯十一世,第二十王朝的最後一位法老,也是最後一位能夠勉強維持埃及版圖完整的法老。當時,埃及首都從原本的孟斐斯(Mamphis)遷到了尼羅河三角洲的北端、更靠近出海口的坦尼斯(Tannis),此時上埃及正逐漸脫離法老的掌控。

  到了第二十一王朝,法老所能切實管轄的範圍,基本上就侷限在以坦尼斯為中心的尼羅河三角洲,至於廣袤的上埃及,則又再一次陷入了各方勢力的割據中。這其中,勢力最大的便是底比斯的阿蒙神大祭司,當時上埃及的所有地方勢力,都聽命於底比斯。

  阿蒙神大祭司成為了上埃及的實質掌權者。

  這樣的分裂與內耗,一直持續到第二十四王朝。此時的埃及,無論是內政、經濟、軍事與國際聲望,都已經跌到了谷底。

  蠢蠢欲動近六百年的努比亞人知道,機會終於來了。

  其實早在正式揮軍北上前二十年,努比亞就已經有所行動了。

  當時的國王卡什塔(Kashta),將自己的女兒阿蒙尼爾迪斯一世(Amenirdis I)派往底比斯,並在女兒順利成為阿蒙神廟的高級女祭司後,以武力向當時的阿蒙神大祭司施壓,促使阿蒙尼爾迪斯一世成為「阿蒙神的妻子」。這個頭銜不僅是當時埃及女性所能擔任的最高神職外,同時也代表成為了現任阿蒙大祭司的正統繼承人,底比斯下一任實際掌權者。

  努比亞就這麼兵不血刃地將上埃及收入囊中。

  等到卡什塔的兒子、阿蒙尼爾迪斯一世的弟弟皮耶(Piye)繼位,想都沒想就領兵出發。不過皮耶並不是打著征服者或是恢復庫什帝國的名號起兵,而是舉著維護埃及文化與重建埃及盛世輝煌的旗幟,浩浩蕩蕩地殺入象關。

  在上埃及只遇到幾次零星的抵抗,畢竟自己的姊姊就是阿蒙神大祭司。

  在花了點力氣收拾掉在尼羅河三角一帶頑強抵抗的第二十四王朝法老後,皮耶正式成為埃及的新主人,並宣佈建立第二十五王朝。

  這個埃及史上第一個由外族統治的王朝,由於法老來自於南方,膚色較深,被後世稱為「黑法老」。

2018年出土於Dangeil,Sudan。
石像額前像是拖鞋一樣的裝飾,是第二十五王朝時期,象徵法老的兩條聖蛇。一條代表下埃及,另一條則代表博爾戈爾山上的蛇形巨岩。

  皮耶完成征伐後,並不在埃及久留,而是直接回到努比亞,然後將第二十五王朝的首都定為納帕塔。

  這麼做最主要的目的之一,在於將「納帕塔的阿蒙」與底比斯的阿蒙進行連結,並明確制定出兩者之間的起源與從屬關係,既然「納帕塔的阿蒙」成為了底比斯阿蒙的源頭與真身,那麼身為埃及眾神之神的底比斯阿蒙,自然就應該帶領著各路神祇,屈膝「納帕塔阿蒙」的腳下。

  接著,皮耶又著手修改了自古以來象徵法老的聖蛇與禿鷹標誌。

  總是出現在法老額前的聖蛇與禿鷹,除了負責擊退法老的敵人、保護法老的人身安全,同時也是上下埃及的象徵。禿鷹代表上埃及,而聖蛇則代表下埃及。皮耶刪去了上埃及的禿鷹,將標誌改為並肩的兩條聖蛇,一條依舊代表下埃及,另一條則代表著盤據在博爾戈爾山頂的蛇形巨岩。

  強化努比亞的象徵之餘,也直接取消了上埃及原有的重要地位。

  底比斯徹底消失,其宗教地位與功能被納帕塔完全取代。

僅能由拓印下來的拓片辨別其中內容。現藏於大英博物館。
記載著《孟斐斯神學》的石碑,如今被稱為《沙巴卡石碑》(The Shabaka Stone),因為曾經被用來當作石磨,所以碑面上的文字與圖案嚴重磨損。
《沙巴卡石碑》(The Shabaka Stone)的拓片。現藏於大英博物館。

  皮耶死後,原本穩定的尼羅河三角洲地區開始騷動,於是弟弟沙巴卡(Shabaka)繼位之後,便將首都又遷回孟斐斯,一方面不至於鞭長莫及,一方面開始試著與當地的祭司重新建立良好關係。

  這其中最重要也最高明的,便是著手彙整並重新書寫《孟斐斯神學》(Memphis Theology)。

  有別於赫利歐波利斯(Heliopolis)以太陽神拉為主的創世神話,在孟斐斯的神話系統中,工匠與創造之神普塔才是一切的開端,藉著心中所想口中所言,普塔逐一創造出了眾神,進而創造出了整個世界。

在《孟斐斯神學》中,天空之神荷魯斯(Horus,左)受到普塔(Ptah)指示,向上埃及的統治者塞特(Seth,右)發起挑戰,最終成功擊敗塞特,收回上埃及。


  《孟斐斯神學》中,上下埃及原本分屬於普塔與塞特(Seth)掌管,後來為了讓埃及的版圖完整,普塔指示天空之神荷魯斯(Horus)向塞特發起挑戰,最終擊敗塞特、將其放逐,並收回了上埃及。

  光是從荷魯斯這個赫利歐波利斯神話中的主神居然聽命於普塔,就能發覺在《孟斐斯神學》中,孟斐斯這個城市的宗教地位被提升到了全埃及的頂點,而收回上埃及這樣的情節,也能夠看出下埃及高於上埃及的意涵。

  畢竟塞特一向被認為是混亂與蠻荒之神。

  而在《孟斐斯神學》的最後,則清楚說明了普塔為何突然產生想要收回上埃及的念頭,能夠支配荷魯斯的強大力量又是從何而來。

  「納帕塔的阿蒙」。

  上埃及的阿蒙神大祭司與下埃及的《孟斐斯神學》,為第二十五王朝帶來了短暫的平靜。

  五十年後,亞述(Ashur)派兵攻打埃及,來自努比亞的法老離開孟斐斯,回到了納帕塔。

  第二十五王朝就此結束。

  而後新的法老登基,宣布建立第二十六王朝後的第一道命令,就是銷毀和第二十五王朝有關的一切。

  沿著納瑟湖旁的小徑離開阿布辛貝。

  風依舊強勁,天空也還是乾淨得沒有一抹雲。

  只是越來越覺得頭上那束照耀萬物的陽光有些撲朔迷離。

  彷彿正在不遠處剛剛捲起的嶄新沙塵裏,投下幾許繁複多變的光影。


(原載于臉書,2020/9/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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