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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u-Hung Chiang

birds

  傍著紅海(Red Sea)一路北上,離開愜意湛藍的虎加達(Hurghada)。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望不見盡頭的筆直公路上,甚至沒有平時見慣的崗哨,卻並不覺得心慌,或許是因為尼羅河就在同樣望不見的遠方,一起波瀾不驚地往開羅(Cairo)的方向流淌。

  相同的景色狹小的車廂,長路漫漫本就容易讓人失去對於時間的知覺,偏偏流經埃及的時間又和尼羅河水一樣,幾乎看不出任何變化。幸好,來自胃部的空虛聲響開始在前座後座之間不斷迴盪。

  鄰近開羅的傍晚時分,停在了蘇伊士(Suez)路邊、一個堆滿保麗龍箱的小魚攤。

  和埃及街頭常見的魚攤一樣, 陳列漁獲的攤架後頭是一個簡易的廚房,或者就是一片架在爐火上的大鐵板,決定好想吃什麼卻又不想親自動手的話,老闆就會拎起剛挑好的新鮮海產,回過身,做成油炸、乾煎或燒烤這種程序比較單純的料理。

  而這個攤子最特別的地方,在於門口那隻正昂首展翅的鵜鶘(Pelikan,Pelecanu)。

  在埃及看到的動物雖然多,但不是刻在牆上的生動壁畫,就是展示櫃裏的木乃伊。像這樣被一隻正撲翅怪叫的鵜鶘直勾勾盯著,實在是有點新鮮。

  屏氣凝神緩步逼進,自以為悄無聲息,卻見鵜鶘突然收斂羽翼,眼神也倏地戒慎而銳利,心中都還來不及暗叫一聲不好,一柄粗礪多彩的尖長鳥喙便已啄上手臂,或許就如平常掠過水面捕魚時那樣自在寫意、那樣矯若游龍。

  離水魚兒一樣驚慌掙扎了幾秒,才發現其實沒有害怕的必要,略施薄懲罷了,人家鵜鶘根本沒有下殺手。痛歸痛,抽回手臂後卻又找不到任何痕跡。

  見我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鵜鶘張了張嘴、伸了個懶腰,頭就埋進翅膀裏去了。

  不盡齊整的翎翮之下,總覺得那雙戒慎的眼神依舊銳利,不過現在眼底似乎還多了些許得意。

  也是,畢竟早在古埃及成為古埃及之前,這些長著翅膀的傢伙就已經很囂張了。

《埃及記述》(Description de l’Egypte)中,由當時知名的藝術家 Jules-César Savigny 所繪製的埃及老鷹。1813。

  1799年,拿破崙(Napoléon Bonaparte)遠赴埃及時,特別帶上了當時法國各個領域最精銳的學者,組成了近兩百人的學術考察團,目的就是為了能從各個層面深入了解這個陌生的文化,從而全面掌握並佔領。不過後來在與英國的交戰中慘敗,拿破崙只好帶著學者們回到法國,兩年後,集結了當時所有對埃及的調查與紀錄,出版了《埃及記述》(Description de l’Egypte),其中便有一整冊的篇幅,詳細繪製並研究了當時出現在埃及境內的所有鳥類。

  不過拿破崙和當時的學者們,似乎還沒完全釐清,這些翱翔天際的鳥兒,對古埃及人來說真正的價值究竟在哪。

負責運送食物給墓主的僕人(左二)手中,抓著一對水鳥。Mastaba Tomb of Mereruka,ca. 2305 BC。Saqqara。

  牠們很好吃。

  對古埃及人來說,以農耕為主的生產型態,很容易造成飲食的不均衡,尤其是蛋白質的缺乏。而像牛、羊這樣的大型牲畜,無論在宗教儀式或是日常生活的層面上,都不是尋常人家負擔得起的,這個時候,偶爾出現在河邊、只是想蹲下來悠哉清理羽毛的鳥類,就成了最方便也最受歡迎的肉類來源。

  埃及又正好地處歐洲與非洲兩塊大陸的中間,無論是地中海(Mediterranean Sea)沿岸的水棲鳥類,或是南來北往的各種候鳥,都習慣以尼羅河三角洲做為避寒或歇腳的中繼站。再加上埃及自己的原生物種和一些習慣出沒在沙漠邊緣的大型鳥類,走在古埃及的街頭,幾乎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形態各異的鳥兒撲騰著翅膀到處蹓躂。

  古埃及人根本吃不完的鳥。

  早在早期王國時期(Early Kingdom Period)之前,鳥類就已經頻繁出現在古埃及人的日常生活中,並且佔有極為重要的地位。不只是桌上的佳餚或是生活用品的原料,同時也是宗教祭典與喪葬儀式中重要的供品。在古王國時期(Old Kingdom Period)第五王朝的《金字塔文》(Pyramid Text)裏,甚至還嚴格規定了當時一個上層階級的死者,墓室中的陪葬必須要有「一千塊麵包、一千壺啤酒、一千頭牛、一千隻禽鳥、一千匹布、一千個雪花石膏器皿,以及一千種神賴以生存的美善之物。」

  古埃及人對鳥類的接受度很高,除了平時常見的鴨(duck)、鴿子(pigeon)、鵪鶉(quail)、埃及聖䴉(ibis)外,捕獵與食用的範圍還包括鴕鳥(ostrich)、鶴(crane)、鵀(hoopoe)、鳶(kite)、游隼(falcon)等現在看來屬於猛禽或是觀賞類的鳥。

使用「clap-net」捕獵鳥類的場景。Tomb of Nakht(TT52)。 ca. 1400–1390 BC。底比斯(今路克索)。

  為了大量捕獲鳥類,古王國時期的埃及人發明了一種被稱為「clap-net」的網狀工具,捕獵的時候四人一組,每組配備一張「clap-net」。雖然看起來跟如今的漁網或捕獸網沒什麼區別,但在實際使用上,卻不是瞄準目標直接拋撒出去,而是得反過來、像陷阱一樣事先鋪設在地上,四個獵人則各自握著「clap-net」的四個端點,埋伏起來等著鳥兒上門。

  獵人們通常會在河畔土質鬆軟處架設「clap-net」,藉著泥沙與周遭碎石落葉的掩護,上頭密密麻麻的網目就不會太過顯眼。「clap-net」的網目不但小而且非常強韌,一旦鳥兒細長的腳爪踏入其中,具有彈性的網目便會在鳥兒不斷的掙扎施力下,緩緩收攏成一個強度越來越大的套索。若是遇到體型比較龐大或是性格比較凶猛的禽類,分據四角的獵人,就會看準時機一同拉緊手上的繩頭,這時,「clap-net」上的所有網目就會在瞬間收到最緊,任你羽翼再如何壯碩、長喙再如何致命,雙腳被縛重心不穩的狀況下也都沒了用武之地,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處理鳥類的過程。Tomb of Nakht(TT52)。 ca. 1400–1390 BC。底比斯(今路克索)。

  確定得手後,獵人會立刻將整捆「clap-net」連同裡頭一臉驚慌的鳥兒,直接送往負責處理的工坊,由專門的工匠接手。

  工匠會先將鳥兒放血之後,再從網目裏一隻一隻拔出來,之後依照種類、大小、相貌家世分門別類。接下來,一小群工匠會圍坐在一起,耗費大量的時間,小心翼翼地拔去每隻鳥兒身上的羽毛。無論哪種鳥,羽毛在古埃及都是非常重要的裝飾品,身處上流社會的古埃及人有時也會藉由對方身上使用的羽毛裝飾,來辨認各自所屬的社會階級。

  圖坦卡門(Tutankhamun)的陪葬品中,就有一把駝鳥羽毛製成的精緻團扇,據說正是年輕法老生前的心愛之物。

  而脫光羽毛的鳥兒,則會被送到另一批工匠的手中,徹底清洗之後,一部分醃漬、包裝,出貨上架,另一部分則會塗滿橄欖油然後塞進陶罐密封,再由貨船運送到埃及各地。畢竟各種鳥類棲息與出沒的地方都不太一樣,藉著密封保存與商隊的運送,不同地區出產的特殊鳥類品種,就能夠在埃及境內廣泛流通。

  到了中王國時期(Middle Kingdom Period)初期,埃及人開始試著馴養一些比較常見也比較溫和的鳥類,比如鴨子和鴿子。這時,負責處理捕獲鳥類的工匠,便會在「clap-net」送來的時候特別留意,將網目裏還活著的鴨子鴿子先抓出來,丟到工坊的院子裏試著養養看。

  中王國時期晚期,埃及人已經順利馴化了鴨子和鴿子。除了家家戶戶都會養上幾隻鴨子以備不時之需外,規模龐大的專業養殖場也開始在城市的近郊興起,隨著養殖與育種的技術逐漸成熟,鳥類蛋白質的供應也就漸趨穩定。許多養殖場甚至還會依照客戶的要求與當時市場的喜好,對鴨子和鴿子強制灌食,好讓牠們被端上桌時,更受大家青睞。

  不過相較於為了獲取鳥兒所費盡的各種心思,古埃及人的烹調方式倒是單純許多。一般就是將醃漬過或是沒醃漬過的鳥肉直接放到火上烤熟,講究點的如皇室或是上流階層的家庭,也就再灑些胡椒、小茴香或是肉桂一類的香料作點綴。

  至於現在埃及相當常見的雞(Gallus gallus),則是在波斯(Persian)統治埃及的期間,才從印度(India)經由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地區被引進埃及。

  踏上埃及這片土地的雞,迅速適應並融入了埃及人的日常生活,並開始逐步取代其他鳥類的地位,到了約莫兩百年後的羅馬統治時期(Roman Period),雞不僅成為了各大養殖場的主力商品,雞肉更是已經成為了埃及人每日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菜餚之一。

  海風伴著濤聲滌來。

  坐在廚房邊的簡單餐桌旁,望著眼前染著溫婉霞光的寧靜紅海。

  總覺得誰正在盯著我看。

  肯定又是剛剛那隻躲到翅膀下裝睡的鵜鶘。

  可惜這偏偏是間魚攤。


(原載於臉書,2020/10/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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