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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u-Hung Ch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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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剛心滿意足地把一片大約 A5 大小、雕刻著荷魯斯(Horus)、阿努比斯(Anubis)與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的仿古石版畫擁入懷中,轉頭便見對面的牆上掛著一整幅字體齊整繪製精美的莎草紙卷軸(scroll),雖然依照上頭寫的內容看起來,這原本應該是來自於某位大德墓室裏的壁畫和生平紀錄,但做工實在是非常細緻,細緻到讓人願意忽略呈現形式和使用媒介的不合邏輯。

  錢沒帶夠。

  直到正式踏出紀念品商店的覆蓋範圍,一直死死壓著口袋的手才終於鬆開。

  差點就要把卡給掏出來了。

  其實這種賣給觀光客當紀念品的莎草紙卷軸在埃及隨處可見,如果願意花點時間力氣的話,在台灣甚至是世界各地都找得到,說不上非常稀罕。之所以差點克制不住、想掏出卡來刷下去,用一筆大得有些誇張的錢把一個陌生男子的墓誌銘打包帶回家,最核心的原因,是捲軸的顏色。

  黃並且暗沈。

  那並不是因為年深日久而產生的變質與泛黃,而是紙莎草(papyrus)纖維最原初的顏色。

  即便知道那就是人為的做舊,但那種黯淡的色澤和清晰可見的粗糙紋理,實在是和博物館玻璃展示櫃裏頭鎖著的那些真品太像了。

開羅博物館前的水池(Museum of Egyptian Antiquities),中央種滿紙莎草,外圍則是蓮花。共同構成了完整的上下埃及象徵。攝於開羅博物館。開羅。

  雖然紙莎草曾經是尼羅河三角洲地區最重要的經濟作物之一,也是下埃及(Lower Egypt)的重要象徵,但如今除了開羅博物館(Museum of Egyptian Antiquities)門口的這一小方水池外,已經很難在尼羅河下游見到長得這麼鮮活茂盛的紙莎草了。

  事實上,整個埃及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其實是沒有紙莎草的。

  隨著近代經濟的發展和國家整體建設的推進,埃及在努力成為一個現代化國家的同時,原本生長在尼羅河畔和三角洲一帶的紙莎草也因為環境的改變逐漸消失。一直到 1970 年前後,一批埃及的埃及學家和植物學家,在經過一連串的評估與測試之後,才從利比亞(Libya)、蘇丹(Republic of the Sudan)等幾個鄰近的國家帶回了紙莎草的種子,重新將這種埃及的代表性植物,又種回了尼羅河三角洲附近的幾個村落。

  之後的幾年,村落裏越來越多人再一次拾起製作莎草紙的傳統技術,手工製作的莎草紙便漸漸成為了埃及觀光產業中非常熱門的紀念品。

  莎草紙的製作方式其實簡單。

  埃及的紙莎草在種下去一年之後,大概就能長到一人多高,這時候就能夠採收了。採收的方式從古至今基本上沒什麼改變,整根拔起來就對了。

  拔起來的紙莎草在被送入造紙的工坊之後,得先去掉頂端不能用的葉子,然後進行第一次、通常也是惟一一次的裁切。

  整株紙莎草能夠用來做成紙張的部分只有莖,偏偏紙莎草的莖又不像竹子或是其他能夠用來做成紙張的植物那樣,具有明顯的分節或是分段,就是一整根又直又長地杵在那裡,這時候就算把莖拆開來,也只是一大把每條都有一人多高的纖維,處理起來很麻煩。所以造紙的工匠就會在確認好尺寸之後,將莖直接切成紙張最終完成時所需要的長度。

  裁好長度之後,接下來就得花點時間,將紙莎草的莖盡可能地削成薄薄的絲。古埃及人通常會用銅製或是鐵製的小刀,現代的工坊用的則是繃緊的細尼龍線或是鋼絲,如此一來,削出來的纖維就會更細更整齊劃一,做出來的紙張質地也會更緻密一些。

  削好的纖維接著需要浸泡,泡軟之後才好進行排列。古埃及人會直接用尼羅河水泡兩個禮拜,現代的工坊則會在水裏放一點鉀(Potassium),用這種含有氫氧化鉀(Potassium hydroxide,KOH)的溶液去泡,最多只需要兩天就搞定了。

  泡好之後,現代的工坊通常會再用氯(chlorine)去漂白纖維,讓原本暗沈並且偏黃的顏色變得稍微淺亮一些,也會藉著氯的劑量和浸泡時間的長短,來控制纖維顏色的深淺。古埃及人就沒這麼複雜,纖維泡軟之後抓起來擰乾就開始排列了。

  和尋常的造紙方式不太一樣,製作莎草紙的時候不需要將纖維打成紙漿,只需要將泡軟的紙莎草纖維一條一條排在一起就行了。每張莎草紙都有兩層,一層是水平排列的纖維,另一層則是垂直的,好讓紙張的結構更緊密結實。

  最後一個步驟,便是藉由重壓來將莎草紙裏的水分瀝乾。因為紙莎草的纖維在遇到水或是壓力的時候會產生黏性,所以古埃及人會先用錘子用力敲打過一遍,再用石頭之類的重物壓著,一面瀝乾水分一面讓纖維產生的黏性將整張紙牢牢地黏合起來。現代的工坊就簡單多了,排好之後塞進加壓的機器裏就行了。

以僧侶體(hieratic)寫就的《死者之書》(Book of the Dead)卷軸。攝於開羅博物館(Museum of Egyptian Antiquities)。開羅。

  也正是因為莎草紙的出現,讓古埃及在周邊國家都還在認真刻石板或是泥板的時候,就已經發展出了方便快速的書寫工具和文字系統。當然,石板和其他書寫材質在古埃及並沒有就此消失,只是無論是日常生活或是官方文件,幾乎想得到的所有使用場合和書寫內容,莎草紙都能夠擺平。

  除此之外,文字系統的不同也會影響到書寫材質的選用。現在之所以很少見到以象形文字(hieroglyphs)書寫的莎草紙卷軸,是因為象形文字對古埃及人來說,本身就是屬於神的書寫,所以通常使用象形文字的場合要不是恢宏的神廟隆重的祭典,不然就是墳。

  那既然是為了神廟或是墓室所書寫的象形文字,自然不會用一張莎草紙就簡單打發,當然必須虔誠恭謹地一筆一劃刻在石牆或是棺槨上。

  另一方面,對於適合快速並且流暢書寫的莎草紙來說,一個一個的象形文字寫起來實在是太慢也太複雜,於是漸漸的,筆劃簡單也連貫不少的僧侶體(hieratic)與後來的通俗體(demotic),成為了出現在莎草紙上的主要文字系統。

古王國時期(Old Kingdom Period)第四王朝的書記官坐像(Seated Scribe)。左手握著卷軸,而右手應該握著的蘆葦桿筆則佚失。出土於薩卡拉(Saqqara),現藏於羅浮宮。

  而和書寫方向並不固定的象形文字比起來,無論是僧侶體或是通俗體,寫的時候都是由右向左寫過去,所以目前所有書記官和正在進行書寫之人的畫像或雕像,都是以右手執筆,左手則抓著莎草紙做成的卷軸。

  當然,不能排除有慣用左手的古埃及人存在,只是在古埃及,識讀與書寫文字是一門極為神聖並且必須經過專門訓練與認證的技術,所以寫字的時候該用哪隻手、該用什麼樣的姿勢與方式來寫字,每一個細節與步驟都有非常嚴格的規範。

  古埃及人寫字的樣子,和我們平常腦中想像的不太一樣。即便有,但古埃及人寫字的時候並不使用桌子,也不需要將紙張整個攤開,而是盤坐著,拉出一段卷軸的紙橫跨在雙膝之間,便可以直接下筆了,等拉出來的紙面全部寫滿時,右手便捲起寫好的部分,然後再從卷軸拉出新的空白紙面就行了。

  閱讀的方式和邏輯也是如此,反過來就是了。看一段收一段,接著再從卷軸裏拉出新的內容,其實就跟翻頁一樣。

以僧侶體寫就的《阿蒙恩莫普的指引》(Instruction of Amenemope,中文譯稱為筆者自行翻譯)卷軸,為古埃及廣為流傳的著作。圖為目前保存最佳的版本,現藏於大英博物館。EA 10474。

  這也就是為什麼,目前看到大部分的卷軸,文字都是寫成一塊一塊的。通常在書寫的習慣上,每一塊就是一個完整的段落。如此一來,讀者就能夠在文意不被阻斷與干擾的狀態下,讀完一段再翻頁。

  早期的古埃及人在寫作的時候並不分行,習慣一句接著一句寫下去,所以一整個段落裏的所有句子,就會被塞成一個工整但密密麻麻的方塊。這個時期的文書內容,有時不只會讓後來的埃及學家方不清楚句子究竟是從哪裏開始又到哪裏結束,就連古埃及人自己在讀的時候,也很容易混淆,一不小心就會在一大片流暢迅速的文字汪洋裏迷失,所以有時候能夠在卷軸裏,看到一整面黑色或是深色墨水寫出來的文字上,佈滿了暗紅色的點或是小圓圈。

  那是被稱作「經文點」(verse point)的記號,有點像是從前中文系學生讀古籍時必須做的「點書」,所以國高中的國文老師在改作文時,有時候會在句點的地方跟著畫一個小圓圈,就是從前點書的時候養成的習慣。經文點最主要的作用,就在於清楚地標示出每個句子的開頭和結尾,不過後來,古埃及人在寫到每個句子的第一個子句時,開始直接使用紅色的墨水,而且一個子句就佔一行,不再追求塞滿整個版面。

  如此一來,卷軸讀起來就輕鬆多了,而經文點這種為了輔助閱讀而生的工具性符號,之後自然也就越來越不常見。

  突然覺得有些鬱悶。

  彷彿是來自口袋深處的鬱悶。

  無論是隨著車輪的奔馳漸行漸遠,抑或是最後上了飛機、吃了幾頓飛機餐,在機長廣播和耳機裏頭電影對白之間昏昏欲睡的片刻,似乎總是能聽到一陣幽微冷惻的指謫,不慍不火但卻怨氣十足。

  果然還是應該掏出卡來刷下去的。


蔣與弘

2021/6/17

午後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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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Hung Ch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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