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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u-Hung Chiang

Luna


傍晚的新月。攝於尼羅河上,路克索畔。

  三十五秒的快門終於彈回來了。

  撤下黑卡的一瞬瞥了眼腕上的錶,三十五分。

  只是沒看清楚究竟是幾點,總之夕陽才剛剛蟄入了遠處蜿蜒的河岸,留著亦紫亦橘的霞光兀自變幻。

  也不是太在意,反正已經吃過晚餐了。更何況所謂的現代時間在埃及這個地方也根本就激不起什麼值得在意的波瀾。

  應和著漸漸充沛的暮色,遊輪早早下好了錨,準備隨著尼羅河的柔緩細語婆娑曼舞。大概用不了多久,那些酒酣耳熱卻發現自己其實睡不著又閑得沒事幹的觀光客們就會在不知不覺間碎滿整個甲板。

  不遠處的人影拉下了甲板上的電閘,大概是某個剛接過班的水手。電流通過的孜孜聲串著一盞盞依次亮起的老式掛燈,輕輕在河面上勾出一艘半暈開來的輪廓。抓著華燈初上人煙將至的空檔,抱著相機拖著腳架窩到燈光染不到的船舷角落,聽著甲板上觥籌愈烈,等著頭頂上墨色漸濃。

  望著如約而至卻被只有450流明(LM)的白熾燈泡們拒斥在外的泠泠月牙,淺淺微笑。

  其實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對古埃及人來說,月光儘管璀璨,卻並不那麼奪目。

  很有意思。

  若是比較細緻地去翻看眼下已經被埃及學家們辛苦整理、歸納出來的古埃及神明譜系,便會發覺在浩如繁星的眾神之中,但凡稍微有頭有臉一點的、在神話故事中時常佔據核心與主導地位的,似乎多少都和天上那顆刺眼的太陽沾點親帶點故。

  而這個發現確實完全符合現代世界對於古埃及文化的基本認識與理解,甚至也和古埃及人對於自己文化的認知大致相同。

  即便是整天待在不見天日的地底下、乍看之下跟太陽根本八竿子打不著的冥皇歐西里斯(Osiris),其實也和太陽過從甚密。在赫利歐波利斯(Heliopolis)的神話系統裏,祂的老爸正是鼎鼎大名的眾神之神、太陽神拉(Ra),而祂的兒子則是後來三不五時會跑去兼任太陽神的天空之神荷魯斯(Horus),說實在的,要不是剛好碰上一個一天到晚只想著要怎麼暗殺祂的弟弟塞特(Seth),不然照理說歐西里斯混到最後也應該會有太陽神的神格。畢竟身為古埃及文明在概念上的第一位法老,還喘著氣的時候就已經被視為太陽神的化身了,正式嚥氣之後,成為真正的太陽當然也是順理成章。

  所以總的來看就會發現,對古埃及人來說,世間的一切乃至於生死,其實都是太陽神光芒籠罩與庇護的範圍。

  只是這個說法裏頭其實藏著一個巨大的、在古埃及人看來甚至是致命性的漏洞。

  那就是太陽會死。

  儘管確切的時間會因為季節和地區而有些許的不同,但每天傍晚時分,太陽正式沒入地平線後,當天的太陽便會被宣告死亡。死亡狀態的太陽神拉,則必須在接下來的十二個鐘頭裏,乘著船摸著黑通過各種險阻與考驗,擊敗代表混沌與毀滅的巨蛇阿波菲斯(Apophis),完成蛻變與重生的儀式之後,隔天一早準時打卡上班。

  不過在世界陷入無邊黑暗的這十二個鐘頭裏,失去陽光照拂的古埃及人,卻並沒有san值歸零恐慌絕望,也不會連忙端出家裡的鍋碗瓢盆,敲打喧鬧試圖喚回避不見面的太陽。

  而是一切如常,照樣歌舞歡宴加班執勤直到深夜。

  畢竟就算夜色再怎麼深重駭人,依舊有著月光柔婉相伴。

  儘管不像太陽那般耀眼輝煌,儘管如今只能從宗教文書與私人紀錄中找到一些片斷的記載,儘管徒留其名,但古埃及確實有位月神存在。而且真要追溯起來,幾乎和太陽神同時誕生在古埃及人的生活中,古王國時期(Old Kingdom Period)早期就已經出現了。

「Iah」,是月神的名字,同時也是這個象形文字的發音。這個用法最早被發現使用於新王國時期私人使用的《死者之書》中。

  其實到目前為止,關於這位月神,埃及學家所能找到最清晰的形象描摹,也就只有在提到祂的相關文書紀錄裏,幾個頭頂月盤、代表神明的象形文字(hieroglyph),大多數的時候,甚至都只是簡單地用拼音的方式,拼出祂的名字而已。

  重點是在古埃及的文字系統裏,這個坐姿人形、代表神明的象形文字幾乎沒有什麼辨識度,因為它象徵的是神明的身份和具有神格的既定狀態,與神明本身的詳細特徵半點關係都沒有,只要腦袋上頂著的東西換一下,就是另一位完全不一樣的神。

  所以直到現在,還是沒有人知道這位名叫「Iah」的古老月神究竟長的是什麼模樣。

於古王國時期法老使用的《金字塔文》中發現的「Iah」,以拼音的方式呈現。

  雖然依舊不識廬山真面目,不過就和所有重要的神祇相同,最初的「Iah」只與法老有關。

  在古王國時期法老專用的喪葬文書《金字塔文》(Pyramid Texts)中,「Iah」通常被描繪成與逝去法老具有血緣關係的親戚,比如在第六王朝法老 Pepi 位於薩卡拉(Saqqara)的金字塔中,便發現有銘文這麼寫道:「Iah 是 Pepi 的兄弟,晨星之神是 Pepi 的兄弟。」而且還會在書寫的句式中,將法老與月神以完全對稱的字句結構呈現,用這種稍嫌婉轉的方式,來凸顯兩者之間因為有血緣上的連通,自然也就有著相同的地位與力量。

  而之所以這麼費盡心思地要將法老與月神緊密連結,正是因為對古埃及人來說,和太陽神系統那種巨大的、儀式性的重生不同,月亮象徵的是個人的、真正意義上的復活。

  古埃及人認為,即便 Iah 在古埃及諸神譜系中等級不算高,甚至跟太陽比起來也就只是個次等神,但卻會在夜晚散發出柔和堅定的光芒,祛除令人恐懼的幽暗,因此雖然不像陽光那樣強勁,但月光同樣被視為一股安定與辟邪的力量。

  更重要的就是月有陰晴圓缺。

  與太陽那種明確直白的生死循環不同。月亮運行的週期更緩慢,而且從完全消失到再度完整出現之間,有著重複並且肉眼可見的階段性轉變化。古埃及人相信這正代表著一個生命由死亡一步一步走向完整復活的標準過程。

  因此,依據月亮盈虧所制定出來的陰曆(lunar calendar),才會成為古埃及宗教儀式與各種祭典的重要依據,也才會成為古埃及人喪葬儀式中,安排各項儀式舉行時間的惟一規範。

  與台灣常見的傳統喪禮習俗有點類似,無論佛道,人從往生到入殮、下葬的這段時間裏,總會有幾個特殊的時間點,需要家屬們聚在一起做幾場法事或是助唸,古埃及人也一樣。

  除了在木乃伊製作的過程中,會由負責製作木乃伊的工匠為死者舉行一些儀式,在將棺槨正式封入墓穴之後,死者家屬與被請來負責喪葬事宜的祭司,其實還有一系列的祭祀流程要走。

  而其中最關鍵的有三個日子。

  封閉墓穴之後碰到的第一個朔日,被稱為「新月日」,完全消失的月亮象徵著純粹的、直觀的死亡。「新月日」的隔天,祭司與家屬會來到墓穴外,搭起一座棚子一樣的臨時祭壇,然後在月亮升起後,開始舉行隆重且漫長的儀式,這一天的月亮正要開始從朔日的幽暗一點一滴地回歸圓滿,死者也將隨著月亮一起,踏上漫長的復活旅程。

  到了月圓之夜,眾人會再度回到這座臨時的祭壇,舉辦盛大的歡迎儀式,象徵性地慶祝與慰勞這半個月來,跟隨著月亮緩慢恢復的死者,終於在今夜完全復活、重獲新生。

  直到這一刻,喪葬的祭儀才算是功德圓滿,祭司也才能收到尾款。

  另一方面,正是因為月亮的盈虧掌控著幾乎所有重大宗教儀式的執行進度與節奏,這也就間接牽動著古埃及人日常生活的步調,所以漸漸的,在古埃及人的心目中,Iah 手頭上負責的重要業務,就又多了一項。

  時間。

  不光只是掌管時間,Iah 同時也象徵著時間本身。

在中王國時期普遍使用的《棺槨文書》中,「Iah」的寫法。這個時期通常會以拼音的方式再搭配代表神祇的坐姿人形符號,共同組成這個名字。

  到了中王國時期(Middle Kingdom Period),隨著各種地區性或全國性的太陽神越來越多,影響範圍和地位也越來越深遠崇高,Iah 在喪葬文書,尤其是法老使用的喪葬文書中,出場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少。只剩下當時頗為盛行的陪葬文字《棺槨文書》(Coffin Texts)裏,還能找到幾處這位古老月神的名號。

  我是 Iah,我已經吞噬了黑暗。
  我是位列眾神之中的 Iah,我是不會死的。

  和古王國時期不太一樣,從中王國時期第十一王朝,上至法老貴族下至販夫走卒,只要你掛了,在隨你一同封入墓穴陪葬的《棺槨文書》中,通常都會將死者直接等同於 Iah,讓死者以月神的身份與口吻,宣告自己的轉變與重生。

  不過也正是從這個時期起,如「新月日」與滿月重生儀式這些原本由 Iah 掌管的祭祀時程,被從陰曆裏頭慢慢剝了出來,併入了黎民百姓使用的太陽曆(solar calendar)中,成了古埃及人日常生活中,用以慶祝或舉行各種儀式的尋常節日。

  Iah 清泠和煦的光芒正逐漸褪色消散。

  第十二王朝結束後,古老月神的名字再也不曾被提起。

  直到兩百三十多年後的新王國時期(New Kingdom Period)第十八王朝。

  只是,儘管在第十八王朝中期的《死者之書》(Book of the Dead)中再一次發現了 Iah 的名字與蹤跡,古老的月神卻已經不是本來的面目了。

智慧與文字之神圖特(Thoth),同時也掌管時間,通常以朱鷺頭人身的形象出現。攝於路克索神廟(Luxor Temple),路克索。

  新王國時期,Iah 逐漸失去了獨立的神格,並和智慧與文字之神圖特(Thoth)合體,以名為「Iah — Thoth」的複合神形象出現在世人面前。

  雖說是合體,雖然通常是 Iah 的名字被寫在前面,但實際上的狀況卻是 Iah 的神格單方面被削弱,而圖特則毫髮無損地接收了原先月神的各種能力與執掌項目,或許可以這麼說,Iah 就像是漸漸地被變成了裝備,而後裝在了圖特的身上。

  自此之後,圖特除了依舊作為智慧與文字之神外,同時也是月神,並且掌握著天地間不斷流逝的時間。而 Iah,則成為了圖特有時候會戴在頭上的那頂或圓或彎的月冕。

圖坦卡門墓室中,代表十二個月的十二隻狒狒,同時也是圖特的象徵。帝王谷(Valley of Kings),KV 62,路克索。

  這也就是為什麼,在圖坦卡門(Tutankhamun)的墓室壁畫裏,會精細地畫上十二隻代表著一年十二個月的狒狒,畢竟狒狒正是圖特的動物化身之一。

  至於 Iah,則是在往後的各種喪葬文書中,偶爾翻個身,用溢著光芒的蒼老輪廓,試著激起一點點的波瀾。

  畢竟無論被掩在了哪一抹雲影的身後,或是被併入了哪一位神祇的神格,月光都在。

  船上歌舞響徹河岸。

  甲板上的流光溢彩甚至越過了白熾燈泡,連倒影裏的月亮也被逼到了船舷的角落。

  驀地想起了某個大概也愛月亮的埃及學家,煞費苦心考究計算之後的發現。

  對古埃及人來說,月光比起當時其他所有的照明方式,強了整整三十五倍。


蔣與弘

2021/4/15

夜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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