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便是湛藍的波光。
抓過眼鏡掛上,等瞳孔適應光線完成聚焦之後,才發現舷窗外頭來了支小舟。醒時迷濛聽見的響動,是鵜鶘出入水面的翻騰和漁人心滿意足的吆喝。
連著三天,根本不用刻意設定鬧鐘或注意時間,只需要放心躺在尼羅河上,就能循著太陽神拉(Ra)豐沛的指引輕輕醒轉。
不過那票整天圍著遊輪上下盤旋的鷗鳥實在是吵死了。
如果可以,真希望日子能像這樣繼續過下去。
至少能再多個幾天。
翩翩三個晝夜,從亞斯文(Aswan)到路克索(Luxor),滌著河水依著埃及人自古流傳的方法與路線,紮實而悠緩地涉過了從前瑰麗莊嚴的上埃及(Upper Egypt)。
午餐過後,所有當天預計在路克索下錨停泊的遊輪陸續入港,在波瀾搖曳中謹慎調整著船身之間的忽大忽小的縫隙,最終以就算驚濤駭浪突然襲來也不會觸碰到彼此的安全距離,併排著緊密相依。而後再架起各自的登船梯,將當時港中所有的遊輪,連綴成一條規模龐大且格局複雜的水上甬道。
拿回護照,扛起行李跟著腳步輕快的年輕水手,在風格迥異的船上大廳和各色人影中輾轉穿梭好一陣後,才終於踏上了路克索的堤岸。
儘管日正當中,但在反方向的天際卻能隱約看見一抹不知道是即將現身,抑或是正逐漸消逝的恍惚月影。
不過在古埃及,這樣的自然景象雖然並不罕見,卻似乎不太符合古埃及宗教中階級森嚴、條理分明的宇宙秩序。
再怎麼說人家太陽神也辛辛苦苦耗費了整整十二個鐘頭的時間,好不容易排除萬難克服了夜晚的重重考驗,總算能夠再次以嶄新鮮活的姿態君臨整片大地,怎麼可能容許其他會發光的傢伙一起掛在天空上。所以縱是地位尊貴崇高如天狼星(Sirius),也都只是在旭日初昇之前、天邊漸漸泛白的短暫片刻,稍稍展露一下自己的鋒芒,簡單迅速地讓古埃及人知道,尼羅河的氾濫要來了。
因此在古埃及人看來,這種在白天同時出現其他可觀測發光星體的有趣景象,一方面當然再次強化了太陽至高無上的權威,畢竟就連在黑暗中依舊皎潔堅定、帶給人們柔和光亮的月神,也得在太陽的熾熱與耀眼之下乖乖褪去光暈,回歸黯淡。另一方面,平時窩在神廟裡頭的祭司們就會變得比較容易緊張,甚至會有些神經質,因為這就代表著接下來可能會有不太尋常的事情發生,不然眾神也不會特別顯示異象,來提醒與警告這個世界。
雖然直到現在都還沒弄清楚那些不太尋常的事情究竟是什麼,但隨之而來的通常會是一系列盛大繁瑣的祭典或祈福儀式。
總之,太陽的神聖地位不容置疑,當然也不允許任何存在與之並列。如果有,那就是異常現象。
至少在托勒密時期(Ptolemaic Period)之前都是這樣。
雖然所有的載客遊輪都不會特地停靠,但若是從路克索順流而下再行三個晝夜,便會來到一座名叫阿赫敏(Akhmim,中文譯名為筆者自行翻譯)的城市。
說實在的,這個距離路克索大約一百三十公里、距離附近最大城索哈傑(Sohag)不到十公里,人口長年維持在十到十五萬人左右的中型城市,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地方。不像吉薩(Giza)有金字塔群,也不像路克索滿地都是神廟,與埃及其他地方比起來,也根本沒有什麼特別拿得出手的遺址名勝,大多數的觀光客甚至不會知道還有這麼一個地方存在。
真要再細說些什麼的話,阿赫敏是新王國時期(New Kingdom Period)第十八王朝末期的法老,艾伊(Ay)的故鄉。
而這個在位時間只有四年(1327 BCE-1323 BCE)的法老之所以如今眾所周知,則是因為他是圖坦卡門(Tutankhamun)的繼任者。至於圖坦卡門究竟是不是他殺的,或是艾伊在當法老的這四年裏頭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如今卻是半點線索都找不到了,因為艾伊的繼任者,以及之後第十九王朝初期的幾位法老,都聯合了當時的神廟勢力,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人力,盡可能地抹去了這段歷史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多虧了重見天日的圖坦卡門墓,現在能知道歷史上曾經有過這麼一號人物,甚至還能知道這人叫做艾伊,真的已經要偷笑了。
所以嚴格說來,除了市中心有一座侍奉生殖與豐饒之神敏(Min)的神廟之外,阿赫敏這座城市其實並不具備特別出眾的觀光或是考古價值。
直到二十世紀初。
1907年,埃及學家 William Flinders Petrie 在距離索哈傑西南方大約七公里的沙漠裏,一個名叫 Athribis 的綠洲聚落附近,發現了一座不知道荒廢了多久,連牆上浮雕的神祇們都毀損到幾乎只剩下半身的神廟。
這座目前被埃及學家暫時稱為 Athribis 神廟的建築群,雖然很早就被發現了,但因為當時在其他像是帝王谷(Valley of Kings)這樣的熱門地點上,正進行著規模更大知名度也更高的考古挖掘計劃,所以 Athribis 神廟就只是被當成了一個尋常的考古發現,在簡單彙報給相關政府部門後,再無下文。
直到1981年,埃及學界才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開始了前後長達十五年的第一次計劃性挖掘。2003年,第二階段的發掘與清理計劃重新啟動,埃及學家們一直挖到此刻都還沒結束。
一開始,依照牆上殘存的浮雕與所有勉強能夠辨識的銘文,埃及學家們都判斷這片有著濃濃希臘羅馬(Graeco-Roman)時期風格、還到處刻著托勒密十二世(Ptolemy XII)王名框(cartouche)的建築群,應該就是座用來侍奉、祭祀沙漠與殺戮女神塞赫邁特(Sekhmet)的神廟。
等到總算挖出了整座神廟的大致邊界與輪廓之後,當時身在考古發掘現場的所有人才赫然發覺,事情遠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簡單。
經過更細緻的探勘與測繪之後,埃及學家發現,位在尼羅河西岸的 Athribis 神廟與對面阿赫敏市中心、祭祀敏的那座神廟,居然非常精準地座落在同一條直線上,而且兩座神廟與尼羅河的距離大致相同。
若再算上這幾千年來尼羅河河道面積所產生的改變,幾乎可以確認,至少從托勒密時期開始,這兩座神廟在空間佈局上,便是以對稱的方式,在尼羅河兩岸同步開始修建。
再加上兩座神廟的入口大門不僅在結構樣式上完全一樣,朝向的方位也剛好一東一西遙遙相望,兩座神廟底下甚至還有筆直的人工水道相互連接,因此即便眼下還是無法斬釘截鐵地判定,這兩座神廟其實根本就是同一座建築,但至少能讓埃及學家確定,這兩座神廟之間,確實有著比看起來更加深刻密切的關聯。
在這之後,發掘團隊就決定兵分兩路,同時開始深入研究這兩座神廟。
除了在壁畫與銘文上找到越來越多共通點之外,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這兩座一開始被認為是用來祀奉塞克邁特與敏的神廟,其實根本就不是用來祀奉塞克邁特與敏的。
至少不完全是。
若真要非常精確地說,那麼這兩座對稱的神廟,則分別供奉著「塞克邁特-拉」(Sekhmet-Ra)與「敏-歐西里斯」(Min-Osiris)。
若要非常簡潔並且直觀地說,那麼這兩座神廟其實分別供奉著太陽與月亮。
不管是誰出的主意,這兩座托勒密十二世在位時修築的神廟,在一定程度上以一種細微卻極為精妙的方式,調整甚至修改了古埃及諸神體系的階級排列與核心概念。
眾所周知,古埃及眾神有著非常繁複多變的化身型態與執掌事務,所以光是知道一座神廟主要祀奉的神祇是哪一位其實是不夠的,還必須弄清楚這位神祇是以哪一種型態或是帶著哪些頭銜出現在神廟中,才能準確地知道這座神廟修築與祭祀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就像同樣都是塞克邁特,但侍奉殺戮與戰爭之神塞克邁特的神廟,與祭祀沙漠之神塞克邁特的神廟,儘管邏輯相同,但主要面對的群眾與實際上處理的事務就是不太一樣。
而在尼羅河西岸的這座 Athribis 神廟裏,埃及學家卻在塞克邁特身上發現了一個之前從來沒出現過的陌生頭銜。
「拉之女」。
這非常特殊,因為無論在哪一個系統的古埃及神話故事裏,塞克邁特和太陽神拉之間,都沒有這麼親近的血緣關係,頂多算得上是遠房親戚,在某些系統裏頭甚至完全沒有關係。這也就是為什麼,塞克邁特在古埃及人的心目中,並不那麼重要、也不是特別受歡迎的原因。
而在這座神廟中,塞克邁特卻直接與拉產生了聯繫,並且被賦予了極為高尚強大的血繼限界,從而得到了能夠代表太陽的正當性。
至於尼羅河彼端的阿赫敏,那座祀奉敏的神廟裏,則因為月亮能夠晦而復明、具有不斷死去而又復活的能力,與掌管豐饒與強大生殖能力的敏有著性質上的相似,因此月神的神格與特殊能力,就被直接裝備在了敏的身上。
接下來,已經成為了月神的敏,又被當時的古埃及人嵌入了神話故事裏頭,讓祂成為了冥皇歐西里斯(Osiris)的兒子、天空之神荷魯斯(Horus)的兄弟。
在阿赫敏神廟的壁畫中,描述著當初歐西里斯在被塞特(Seth)暗算分屍之後,當荷魯斯與伊西斯(Isis)一籌莫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時候,正是憑藉著敏的力量,歐西里斯才能夠順利復活。而由於歐西里斯的雞雞最後並沒有被找回來,所以具備強大生殖與復活能力的敏,便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歐西里斯的代表,共同掌管著人間的繁衍與豐饒。
這兩座神廟,不只在空間上對稱,在意義與目的上,其實也正運行著邏輯完全相同但方向完全相反的路徑。
首先,在不更動整體結構的前提下,對神話故事的細節進行添加與改寫,讓塞克邁特與敏分別聯繫上更為崇高的血脈,而且因為神話系統長久以來積累的內容與架構基本不變,所以這種血緣的聯繫便會顯得更有說服力,從而為這兩位神明獲取更穩固的地位與正當性。
之後,再藉由太陽神拉與歐西里斯這兩位重量級神祇之間本就存在的父子關係,使得能夠代表太陽的「拉之女」塞克邁特,與能夠代表歐西里斯、同時又具有月神神格的敏,來到了同一個位階。
托勒密時期,藉著這種極為隱晦迂迴的方式,日與月在概念上來到了同等並且相對的位置。
西方與東方,塞克邁特與敏,男與女,白晝與黑夜,日與月。
希臘人所不斷追求的均衡與對稱,完美地在古埃及的宗教與文化中站穩腳跟。
就像兩座神廟深處都刻著的一小段銘文:
一旦從神廟中獲得這兩道光的真正奧秘,那麼當日月如雙眼般閃耀著光彩盈滿天際,藉著祂們綻放的光束,所有人都得以看見。
日正當中,頭頂那抹將隱未隱的恍惚月光,似乎悄悄閃了一下。
眨眼似的。
蔣與弘
2021/5/9
夜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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